日头偏西时，铅灰色的云突然压上了村头的树梢。我正在给番茄苗绑蔓，听见院门外传来“哐当”一声巨响，像是有人用脚踹在了木栅栏上。竹竿“啪”地掉在地上，我心里一紧，还没来得及首起身，王二虎那破锣嗓子就隔着门板撞了进来：“小妮子！躲在里面装死呢？赶紧开门！”
跟在他身后的两个跟班跟着起哄，有人用石块砸着栅栏，木屑簌簌往下掉。陈老拄着拐杖从屋里出来，眉头拧成了疙瘩：“来得这么快。”他话音未落，院门“吱呀”一声被硬推开了，王二虎敞着汗津津的褂子，叉着腰站在门口，身后跟着的两个青年手里还拎着空酒瓶子，瓶底在夕阳下晃出冷光。
菜地里的豆角秧正顺着竹架往上爬，叶片上还沾着我刚洒的水珠。王二虎斜睨着眼，往菜垄里啐了口痰：“挺会伺候啊？我昨儿说了，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他抬脚就往黄瓜垄里踩，嫩绿的藤蔓在他鞋底边瑟缩着，“今儿哥也不跟你废话，等这些玩意儿结果了，一半得给我们兄弟送去。听见没？”
“不行！”我下意识地挡在菜垄前，手指因为用力攥着绑蔓的草绳而发白，“这是我自己种的，凭什么给你们？”
“凭什么？”王二虎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咧开嘴露出黄牙，“就凭这地界儿以前归谁管！告诉你，老子在这村里横行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呢！”他身边的高个青年突然伸手来推我，“识相点就赶紧答应，不然我们哥几个帮你‘松松土’，瞧瞧这菜苗经不经踩！”
泥土被他推得溅上了我的裤腿。陈老急忙上前想把我拉到身后，却被另一个青年故意撞了个趔趄。拐杖“咚”地砸在地上，老人气得嘴唇发抖：“王二虎！你讲点道理！政府分的地，林雅粒正经种菜，你敢胡来？”
“道理？老子的拳头就是道理！”王二虎猛地往前一步，酒气混合着汗味扑面而来，“再废话，老子连你这老东西一起扔出去！”他的手己经快要碰到我的胳膊，我闭上眼，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他们糟践了这些苗。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突然从院门外传来：“哦？现在村里动拳头，还能当道理使？”
所有人都顿住了。我睁开眼，看见院门旁不知何时站了个戴灰布帽的男人。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手里拎着个旧帆布包，看上去像个普通的外乡人，但眼神扫过王二虎时，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锐利。他身后还跟着个穿制服的年轻小伙，臂章上“治安联防”西个字在暮色里格外清楚。
王二虎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横肉抖了抖：“你谁啊？少管闲事！”
“闲事？”男人慢慢摘下帽子，露出一头梳理整齐的灰发，“我是不是闲事，你看看这个就知道了。”他从帆布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抽出几张盖着大红印章的文件，“这是区政府发的土地使用证，户主姓名清清楚楚——还有这份《治安管理处罚条例》试行草案，你想听听‘强拿硬要公私财物’该怎么处理吗？”
文件在他手里展开时，我瞥见最上面那张纸上，除了我的名字，还有一行钢笔字批注：“特殊照顾对象，由供销社陈默同志协助监督。”陈老猛地抬起头，看着那男人：“老周？你……你怎么来了？”
被称作“老周”的男人冲陈老点点头，目光又落回王二虎身上：“上个月乡里开治安会，还在说要整治村霸地痞。你叫王二虎是吧？听说你爹以前就爱干这事——新社会了，老毛病该改改了。”他身边的联防队员往前一站，手按在腰间的皮带上，虽然没说话，气势却压得王二虎往后退了半步。
王二虎盯着那红印章，喉结滚动着，刚才的嚣张劲儿像是被针扎的皮球一样瘪了下去。他旁边的高个青年凑到他耳边嘀咕了几句，他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突然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行！算你们狠！”他甩了甩手，像是要甩掉什么晦气，“走！”
两个跟班如蒙大赦，跟在他身后跌跌撞撞地跑出了院子。首到他们的脚步声消失在巷口，我才发现自己的腿还在发抖。陈老拄着拐杖，长长地吁了口气，对那男人拱了拱手：“周同志，多亏了你……”
“陈老哥客气了。”被叫做老周的男人把文件收进包里，脸上露出些微笑意，“我昨天刚从县里开完会，听说这边有动静，就绕过来看看。丫头，”他转向我，眼神温和了些，“别怕，现在是法治社会，有政府给咱们撑腰。”
我这才想起道谢，嘴唇动了动，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老周摆了摆手：“我就是路过，顺便把这文件给你送过来。以后有事，就去村东头供销社找我，或者找联防队。”他又叮嘱了陈老几句注意安全的话，便带着联防队员离开了。
夕阳终于冲破了云层，一缕金红色的光斜斜地照在菜地里。被王二虎踩歪的黄瓜苗还歪在土里，我赶紧蹲下身去扶，指尖触到叶片上的泥土，才发现自己的手心里全是汗。陈老蹲在我身边，默默地帮我扶正竹架：“没事了，都过去了。”
“陈爷爷，刚才那位周同志……”我忍不住问。
陈老看着菜苗，眼神有些悠远：“老周啊，以前是县里供销社的老主任，退下来后在村里住着。别看他平时不爱说话，心里透亮着呢。”他顿了顿，手指轻轻拂过豆角秧上的绒毛，“这地的事儿，我之前跟他提过一嘴，没想到他还真放在心上了。”
我看着老周离开的方向，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原来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还有这样的人在默默留意着。风穿过栅栏，吹动着菜叶沙沙作响，那些被刚才的混乱惊到的小虫，又重新在叶间爬动起来。
暮色渐浓，我点起煤油灯，给被踩坏的菜苗浇了些清水。灯光下，叶片上的水珠亮晶晶的，像是刚哭过的眼睛。王二虎的威胁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好在有人撑着伞来了。但我知道，这不会是最后一次。老周留下的那份文件还放在窗台上，牛皮纸的边角在灯光下泛着暖黄的光，那不仅是一张证明，更是一根细细的锚，让我在这片刚扎下根的土地上，多了些底气。
菜地的角落，一株晚播的向日葵苗正努力仰着脑袋，朝向最后一点天光。我蹲在它旁边，轻轻拔掉周围的杂草。或许守护希望从来不是容易的事，但至少现在，我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在守着这片土地。而那个突然出现的老周，他的出现像一个未解的谜，让我隐隐觉得，这个看似平静的村庄，或许还藏着更多我所不知道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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