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城市天际线上，像一块浸满冰水的绒布，把深秋最后一点暖意都榨干了。陆明远缩了缩脖子，攥紧手里的简历夹，指腹在牛皮纸封面上磨出两道浅痕。玻璃门内的咖啡店飘出浓郁的肉桂香，他却只闻到自己袖口沾着的、从人才市场带出来的廉价油墨味。
“下一位。”
前台小妹的声音像按了重复键的录音笔。陆明远深吸一口气，推开那扇印着“锐思公关”的磨砂玻璃门。面试官是个穿香奈儿套装的女人，指甲涂着酒红色，在简历上划过的声音像猫爪挠心：“陆明远……XX学院广告学？我们需要985背景的应届生。”
“我虽然学校普通，但实习时负责过XX品牌的线上推广，阅读量破十万……”
“行了，”女人打断他，将简历推回来，金边眼镜后的目光像扫描仪，“你可以走了，一周内等通知。”
走出写字楼时，风卷着梧桐叶打在脸上。陆明远数了数手里的回执单，从九月到现在，整整三个月，投出的简历能铺满宿舍床板，收到的面试通知五个手指数得过来，拿到的Offer——零。手机弹出班级群消息，班长晒出某外企的录用通知，配图是镶金边的Offer letter，底下跟着一连串“牛逼”的表情包。
他蹲在路边啃冷掉的肉夹馍，油星溅在简历封面上。那是他跑遍三条街找最便宜的打印店做的，200g铜版纸，西色印刷，扉页还贴着他熬夜修了八小时的证件照。隔壁摊位的烤红薯摊主递来个暖手的红薯：“小伙子，找工作呢？今年行情不好，我儿子研究生毕业也在家待着。”
烟灰色的西装裤膝盖处磨得发亮。陆明远记得这套衣服是临毕业前在淘宝买的，花了他半个月伙食费，卖家秀上模特穿着笔挺如刀，穿在他身上却像偷来的大人衣服。他路过一家便利店，在玻璃倒影里看见自己：头发油腻，眼下青黑，领带歪在一边，活像刚从垃圾桶里爬出来。
手机震动起来，是母亲发来的微信：“明远，钱够不够？不够妈给你打。”他盯着屏幕上的字，喉咙发紧，打字的手指却在发抖：“够的妈，我刚面试完，感觉挺好的。”发送成功后，他删掉聊天记录，把手机塞进裤兜，硬币在里面叮当作响——那是他仅剩的交通费。
真正的转机出现在一个暴雨夜。陆明远躲在图书馆角落改作品集，突然收到星创传媒的邮件。这家业内顶尖的广告公司他只敢在招聘网站上瞄过两眼，logo是金色的星芒图案，像悬在云端的月亮。邮件标题写着：“【实习邀约】陆明远先生，请于下周一上午九点到总部面试。”
“星创传媒？你没看错吧？”同宿舍的老王抢过手机，“我投了三次都石沉大海！他们今年只招两个实习生，还是走管培生通道的。”陆明远盯着邮件里的地址，CBD顶层写字楼，地铁要倒三趟线。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公交卡，突然想起大二那年熬夜做的大广赛作品，指导老师说过：“你的创意有点野，像没拴绳的狼狗。”
面试那天他起了个大早。在卫生间对着镜子打领带时，发现领口磨出了毛边。他用打火机燎了燎毛茬，却不小心烧出个小洞。赶到星创传媒时，电梯里全是穿高跟鞋的精致女孩，香水味混着她们手里的星巴克，让他下意识把帆布包往身后藏——里面装着他打印好的作品集，边角被雨水泡得发软。
面试管培生的会议室像个玻璃盒子。主考官是位戴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翻看作品集的速度快得像在洗牌：“你这简历……没有大厂实习经历，学校也不出众。”陆明远攥紧帆布包带，指节发白：“我知道，但我做过校园KOL孵化项目，从零开始带团队，三个月做到五万粉丝。”
“哦？”男人停下翻页的手，“具体说。”
接下来的二十分钟，陆明远像个上了发条的钟。他讲如何在宿舍楼道里发传单招队员，如何用食堂的免费粥做奖品搞裂变，如何在教学楼天台拍土味视频。当他拿出手机里保存的爆款视频时，会议室里响起低低的笑声——视频里他戴着熊猫头套跳海草舞，背景是宿舍楼晾着的花裤衩。
“有点意思。”男人把作品集合上，推给他一张表格，“我们缺个创意助理实习生，底薪三千，不包吃住。能接受吗？”陆明远看着“星创传媒”的抬头，喉咙发紧，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能。”
入职第一天像踩在棉花上。陆明远跟着人事专员穿过开放式办公区，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他听来像鼓点。有人在玻璃白板上画思维导图，有人抱着笔记本电脑小跑，空气中弥漫着咖啡因和打印墨水的味道。他的工位在角落，旁边是垃圾桶和饮水机，桌上摆着台老掉牙的戴尔电脑，屏幕边框贴着泛黄的便签：“赵经理专用”。
“这是你的首属上司，赵海涛经理。”人事专员指了指斜对面工位。男人穿着定制西装，头发梳得油亮，正对着电话大声讲话：“这个方案不行！客户要的是颠覆！颠覆懂吗？”挂了电话，他上下打量陆明远，目光像在验货：“你就是陆明远？行，来了就好，先把这些资料整理一下。”
他推过来一摞足有半人高的文件，纸张边缘卷着毛边，散发出陈年油墨的味道。“下午五点前分类归档，用不同颜色的文件夹标记。”赵海涛转着钢笔，“对了，我咖啡没了，帮我去楼下瑞幸买杯美式，不加糖不加奶。”
陆明远抱着文件回到工位时，隔壁工位的实习生小李冲他挤眼睛。小李是名牌大学毕业，己经实习一个月，此刻正对着电脑做PPT，屏幕上是某奢侈品牌的案子。“新来的吧？”他压低声音，“赵经理就这风格，美其名曰‘培养新人’。”
整整一天，陆明远都在和文件搏斗。纸张割破了他的手指，透明胶带粘在伤口上火辣辣地疼。中途赵海涛又让他去取快递、订午餐、给办公室的绿植浇水。当他第七次跑进茶水间时，看见小李正在给赵海涛按摩肩膀：“赵哥，您这方案做得太牛了，我跟您真是学了不少。”
下班时，陆明远的帆布包鼓鼓囊囊，里面塞满了没整理完的文件。电梯里，小李拍了拍他的肩膀：“哥们儿，挺住。我刚来的时候，还帮赵哥接过他老婆的电话，让他回家跪搓衣板呢。”陆明远扯了扯嘴角，却笑不出来。手机弹出母亲的微信：“工作累吗？妈给你炖了鸡汤，周末回来喝。”
他走出写字楼，晚高峰的车流像条发光的巨蟒。星创传媒的logo在夜色中亮着，金色的星芒刺痛了他的眼。他摸了摸口袋里皱巴巴的公交卡，突然想起面试时主考官说的话：“广告这行，光有创意没用，得能熬。”
回到出租屋时己经十点。室友老王正在打游戏，键盘敲得震天响。陆明远把文件摊在桌上，台灯的光映着他眼下的青黑。文件里有十年前的客户资料，有己经停刊的杂志广告样稿，还有几张泛黄的策划案，署名是“赵海涛”。他突然发现，其中一份策划案的背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创意是狼狗，得拴好，不然会咬人。”
窗外下起了小雨。陆明远泡了包最便宜的红烧牛肉面，蒸汽模糊了眼镜片。他翻开笔记本，在第一页写下：“目标：三个月内转正，成为正式策划。”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某种无声的誓言。
凌晨一点，他还在对着电脑做文件分类表。老王打着哈欠上床：“明远，别太拼了，赵海涛就是拿新人当苦力。”陆明远没抬头，鼠标点击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我知道，但这是星创传媒。”
他想起大二那年在广告展上，第一次看见星创传媒的获奖作品，巨大的LED屏上，一个关于留守儿童的公益广告让他红了眼眶。那时他就想，要是能在这样的公司工作，就算天天加班吃泡面，也是值得的。
电脑右下角的时间跳到两点。陆明远保存好文件，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桌面上，星创传媒的官网还开着，首页轮播图是他们最新的案子——为一个濒临破产的国货品牌做的复活计划，文案写着：“每一份坚持，都值得被看见。”
他关掉电脑，窗外的雨还在下。出租屋的墙壁渗水，墙皮剥落的地方像一幅抽象画。陆明远躺在床上，听着老王均匀的呼吸声，却毫无睡意。他知道，求职寒冬的那道曙光，虽然微弱，却真的照进了他的生命。而接下来的路，或许比想象中更崎岖，但他别无选择，只能往前冲。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小李发来的微信：“明天有个紧急提案会，赵哥让你准备茶水和投影。对了，他喜欢喝现磨咖啡，楼下那家‘豆子先生’的埃塞俄比亚单品，加两勺糖。”
陆明远看着微信，嘴角慢慢扬起一个弧度。他回复：“好的，谢谢李哥。”然后把手机放在枕边，闭上眼睛。黑暗中，他仿佛又看见面试时那个戴金丝眼镜的男人，和他说的那句话：“广告这行，光有创意没用，得能熬。”
而他，陆明远，有的是韧劲。就像他在校园KOL项目里做的那样，就算起点再低，只要咬牙坚持，总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那束光。窗外的雨渐渐停了，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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