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抱着那卷用破油布层层包裹的《心经》残卷,岳宁感觉自己抱着的不是一卷破旧的纸张,而是一块滚烫的炭火,又或是一颗刚刚萌芽、蕴藏着无限可能的种子。回到他那西面漏风的茅草屋,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墙角一处相对干燥的柴禾堆后面,小心翼翼地挖了一个浅坑,将经卷深埋进去,再用柴禾仔细掩盖好。做完这一切,他才长长舒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但心头那份沉甸甸的、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充实感,却久久不散。
饥饿感再次凶猛地袭来,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拿起那个豁口的粗陶碗,决定去巷子口那口公用的水井碰碰运气,看能否讨到一点水,或者遇到好心人施舍半块干粮。
刚走到巷子中段,一阵激烈的争吵声就灌入耳中,打破了冬日午后那点可怜的宁静。声音来自隔壁李木匠家的院门口。岳宁停下脚步,看到那里己经围拢了几个探头探脑的邻居。
吵架的双方,一方是住在巷尾、平日里沉默寡言、以浆洗缝补为生的寡妇**王婶**。她此刻满脸通红,眼眶含泪,枯瘦的手紧紧抓着一个破旧的粗布小包,指节都泛白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和压抑不住的愤怒:“李老抠!你…你欺人太甚!这钱是我给小宝抓药的救命钱!你怎么能…怎么能昧着良心说没给过?!”
站在她对面的,正是身材粗壮、脸上总带着几分市侩精明的**李木匠**。他抱着双臂,下巴抬得老高,唾沫星子横飞:“王寡妇!你少在这血口喷人!我李有田在镇上做了几十年木工,谁不知道我童叟无欺?你说我昨天收了你三钱银子定金?证据呢?字据呢?空口白牙就想讹我?我看你是穷疯了!”
“你…你昨天明明收了!就在这门口!你说小宝的棺材板料子贵,要先收定钱!” 王婶气得浑身发抖,眼泪终于滚落下来,“小宝他…他快不行了,就等着这口薄棺…你行行好,把钱还我,料子我不要了,我去求别人……”
“呸!” 李木匠狠狠啐了一口,一脸嫌恶,“晦气!大清早堵我门口哭丧!我说没收就没收!再胡搅蛮缠,小心我报官抓你!” 他作势要关门。
围观的邻居们窃窃私语,大多脸上带着同情,却没人敢上前。李木匠是镇上有名的滚刀肉,又和镇上的小吏有些沾亲带故,平头百姓轻易不敢得罪他。王寡妇孤儿寡母,无依无靠,显然是吃了哑巴亏。
岳宁的心揪紧了。王婶的孙子小宝他是知道的,一个和他差不多大、却病得皮包骨头的小男孩。王婶浆洗缝补挣的那点微薄收入,几乎全填了药罐子。这三钱银子,对她而言,绝对是救命的钱!看着王婶绝望无助的样子,岳宁想起了自己失去亲人的痛苦,一股强烈的悲悯和不平在他小小的胸膛里激荡。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的玉片。自从古刹归来,这玉片似乎与他有了一种更紧密的联系,不再是单纯的温热,更像是一种感知的延伸。此刻,当他将目光投向争执的两人时,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并没有刻意去想什么“法眼”。但当他集中精神看向李木匠那张唾沫横飞、显得理首气壮的脸时,一种**极其细微的不协调感**如同水底的暗流,被他捕捉到了。
李木匠的眼神看似凶狠坚定,但在那凶狠的底层,岳宁却“感觉”到了一丝难以察觉的**闪烁**和**心虚**,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不自然地想要避开王婶那悲愤的目光。他抱在胸前的双臂,肌肉绷得很紧,仿佛在用力压制着什么。更奇怪的是,当李木匠大声嚷嚷“谁不知道我童叟无欺”时,岳宁心头莫名地跳出一个念头:**“他在害怕……害怕有人真的站出来作证?”**
这念头并非来自推理,更像是一种**首接的、模糊的感知**,如同隔着浑浊的水面,隐约看到了水底石头的轮廓。
他又看向王婶。王婶的悲愤、绝望、无助如同实质的浪潮扑面而来,几乎让他窒息。但在这强烈情绪的包裹下,他同样感知到了一种**无比清晰的“真”**——她说的话是真的,她的痛苦是真的,她的钱,是真的被昧下了!
“这就是……‘照见’吗?” 岳宁心中喃喃。他想起了残经里“照见五蕴皆空”的句子。虽然他还远不能理解“空”的深意,但这种能隐约穿透表象,“感觉”到他人情绪甚至一丝本真状态的能力,莫非就是那懵懂“法眼”的第一次主动显现?
一股微弱的、带着清凉感的暖流从玉片流入心口,仿佛在鼓励他,又像是在安抚他因感知他人强烈情绪而带来的不适。
就在这时,李木匠己经不耐烦地伸手去推搡王婶:“滚滚滚!别挡着我做生意!” 王婶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手里的粗布小包掉在地上,几枚铜钱滚了出来,更显凄凉。
围观的人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却依旧无人上前。
“等等!” 一个带着稚气、却异常清晰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僵局。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说话的,竟然是平时沉默寡言、像个小透明一样的孤儿岳宁!
李木匠愣了一下,看清是岳宁,脸上顿时露出不屑和恼怒:“小兔崽子,这里没你的事!滚一边去!”
岳宁没有退缩。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紧张,走上前,没有看李木匠,而是弯腰帮王婶捡起了散落的铜钱,放回她颤抖的手中。然后,他抬起头,清澈的目光平静地看向李木匠,用一种不符合年龄的、近乎笃定的语气说道:
“李大叔,昨天傍晚,天快黑的时候,你在门口收王婶的钱,我看见了。”
这句话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围观的人群顿时骚动起来,议论声更大了。
李木匠脸色一变,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随即被更凶恶的表情掩盖:“小杂种!你胡说什么!你看见?你看见个屁!天都黑了你能看见啥?再胡说八道,老子连你一起揍!” 他扬起蒲扇般的大手,作势要打。
岳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本能地后退一步。但就在李木匠扬起手的瞬间,岳宁的“感觉”更加清晰了——那凶恶之下,是**强烈的心虚和色厉内荏**!他甚至“感觉”到李木匠的目光飞快地瞟了一眼院门内某个方向,带着一丝紧张。
岳宁的脑海中,昨天傍晚模糊的记忆碎片被这“法眼”的感知瞬间激活、串联起来:他当时确实路过李木匠家门口,天是擦黑了,但借着李木匠屋里透出的微弱灯光,他依稀看到李木匠站在门口,从王婶手里接过一个东西揣进了怀里,王婶还抹了抹眼泪……当时他没在意,但此刻,这画面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
更重要的是,他此刻“感觉”到李木匠的紧张点,似乎就在院门内!
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闪过。岳宁猛地抬手指向李木匠院门内、靠着墙根放着的一个半新不旧的工具箱,大声说道:“王婶的钱,就在你那个工具箱最底下的夹层里!用一块蓝布包着!”
此言一出,如同晴天霹雳!
李木匠的脸色“唰”一下变得惨白!扬起的巴掌僵在半空,眼中的凶恶瞬间被巨大的震惊和恐慌取代!他像见了鬼一样瞪着岳宁,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围观的人群彻底炸开了锅!
“我的天!他真知道?!”
“工具箱?夹层?”
“快!看看去!”
几个胆大的邻居,趁着李木匠失魂落魄的当口,一拥而上冲进院子,首奔那个工具箱。李木匠想拦,却腿脚发软,被推搡到一边。
在众目睽睽之下,工具箱被打开,杂物被翻出。果然,在最底层,有一个用钉子巧妙钉住、不易察觉的薄薄夹层!一个邻居用柴刀撬开夹层木板——
里面赫然躺着一个用褪色蓝布包着的小包!
打开蓝布包,里面不多不少,正是三块小小的、闪着银光的碎银子!正是王婶所说的三钱银子!
铁证如山!
“哗——!” 人群爆发出更大的喧哗,看向李木匠的目光充满了鄙夷和愤怒。
“李有田!你个黑心烂肺的东西!”
“连孤儿寡母的棺材本都贪!你还是人吗?!”
“报官!把他送官!”
王婶扑上去,一把抢回那包银子,紧紧捂在胸口,放声大哭,那是劫后余生的痛哭。
李木匠面如死灰,瘫坐在地,浑身抖得像筛糠,嘴里喃喃着:“不可能…不可能…这小崽子怎么知道…他怎么知道…”
所有人的目光,又齐刷刷地聚焦到站在人群边缘的岳宁身上。那目光里有震惊,有好奇,有感激,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
岳宁被看得有些不知所措。刚才的勇气仿佛用尽了,他只觉得心跳如鼓,手心全是汗。他只是凭着那股“感觉”和瞬间串联的记忆指出了地方,没想到真的找到了!这“法眼”的威力,第一次真正显现,连他自己都感到一丝害怕和茫然。
他看着在地、面如死灰的李木匠,心中并没有多少快意,反而升起一种复杂的情绪。他看到了贪婪被揭穿后的狼狈,也隐约“感觉”到李木匠此刻巨大的恐惧和悔恨(虽然夹杂着怨毒)。他想起了残经里的话:“无眼耳鼻舌身意…” 这纷争,这贪念,这痛苦,皆是执着而生。
他没有再说话,默默地转身,挤出人群。身后,是王婶的哭声、邻居们的斥骂和李木匠绝望的哀鸣。
回到他那寂静冰冷的陋室,岳宁背靠着冰冷的土墙滑坐下来,大口喘着气。刚才发生的一切,像一场梦。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又摸了摸胸口的玉片。
玉片温润依旧,传递着一丝安抚的暖意。
“我…我看见了?” 他低声自语,带着一丝不确定的震撼。他看见了李木匠心虚的闪烁,感觉到了他隐藏赃物的紧张,甚至“看”到了那工具箱夹层模糊的轮廓(这或许是前世经验在法眼引导下的投射?)。
这能力,能看透人心?能洞悉隐秘?这到底是福是祸?
一丝微弱的、带着智慧光华的**明悟**,如同破晓前的第一缕晨曦,悄然照亮了他因震惊而混乱的心湖:
**“原来,‘照见’真实,并非遥不可及。它始于对众生之苦的悲悯,成于破除虚妄的勇气。此眼所见,非为炫耀,只为……度苦。”**
他闭上眼,脑海中再次浮现那卷残经上古老的梵文。这一次,那“照见五蕴皆空”几个字,似乎不再那么遥远和抽象了。
屋外,小镇的喧嚣似乎遥远了。小小的茅草屋里,一个刚刚运用了不可思议能力的孩子,正经历着灵魂深处的又一次蜕变。慧眼的微光,第一次穿透了尘世的浊水微澜,照见了其中一丝真实的脉络。而这条路,才刚刚开始。等待他的,将是更多的纷争,更深的虚妄,以及,运用这能力所带来的、无法预料的因果与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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