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明殿那一声“法立则耻生”的余音,如同淬火的钢铁,在肃杀的空气中铮鸣许久,才缓缓沉入冰冷的地砖缝隙。刘禅被小心翼翼地抬回东宫时,额角的伤口又隐隐作痛起来,每一次心跳都像是钝锤敲打着那片薄弱的皮肉。太医丞重新包扎时,动作轻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琉璃,刘禅闭着眼,任那冰凉的药膏和洁白的布带覆盖住耻辱与警示的象征,心中却是一片冰封的战场。
李严那看似滴水不漏的“忠勇”,诸葛亮那雷霆万钧的黥刑震慑,益州豪强眼中压抑的怨毒与恐惧……一幕幕在脑海中翻腾。荆州烽烟未熄,成都暗流己汹涌如沸鼎。他像一头被囚禁在幼兽躯壳里的苍龙,爪牙未利,鳞甲未坚,只能透过这十岁孩童的双眼,冷冷地注视着悬崖步步逼近。无力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
“殿下,该进药了。” 宫婢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恭敬,捧着温热的药盏。
刘禅睁开眼,目光落在浓黑的药汁上。他需要力量,哪怕只是这具身体尽快恢复的力量。他没有犹豫,接过药盏,仰头一饮而尽。苦涩如同火焰,灼烧着喉咙,一路蔓延到胃里,带来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他强忍着,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更加苍白。
“殿下…” 宫婢担忧地看着他。
“无妨。” 刘禅的声音有些嘶哑,将空盏递回,眼神却投向窗外。庭院里,几株兰草在微风中摇曳,细长的叶片沾着昨夜的露珠,在晨光下折射出脆弱的光泽。他需要透口气,需要离开这弥漫着药味和权谋算计的樊笼,哪怕只是片刻。
“更衣。” 他简短地吩咐,“去后苑走走。”
宫婢和内侍们面面相觑,太子伤重未愈,额上布带犹新,此刻外出…但看着刘禅那双不容置疑的清冷眼眸,无人敢劝阻。很快,他被裹上更厚的玄色貂裘,由两名健壮内侍用肩舆抬着,在一小队精悍侍卫的严密护卫下,缓缓离开了压抑的东宫。
后苑的景致与东宫截然不同。初冬的寒意并未完全剥夺这里的生机。几株耐寒的腊梅己悄然鼓起花苞,倔强地缀在遒劲的枝头,散发出若有似无的冷香。几畦专为宫廷冬日点缀而精心侍弄的花圃里,耐寒的菊花开得正盛,金盏银台,紫龙卧雪,在略显萧瑟的园子里泼洒出一片绚烂的色彩。假山堆叠,引来的活水在石隙间潺潺流淌,清越的水声冲淡了宫阙的沉闷。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下,落在身上,带来一丝久违的暖意。
刘禅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带着草木清冽和泥土微腥的空气涌入肺腑,稍稍驱散了胸中的郁结和额角的抽痛。他示意肩舆在靠近一片开阔花圃旁的石径停下。这里视野开阔,能望见远处宫墙外隐约的市井轮廓,也能看到苑内侍弄花草的宫人身影。
他闭上眼,试图将纷乱的思绪沉淀。荆州糜芳收到那份等同于催命符的严令了吗?他会作何反应?恐惧?怨恨?还是干脆铤而走险?李严那双看似忠勇实则深藏算计的眼睛,益州豪强额上那刺目的“盗”字带来的屈辱与反抗…还有那柄碎裂的青龙偃月刀,如同不散的阴魂,在他眼前晃动。
就在这时,一阵刻意压低、却难掩激动与焦虑的争执声,顺着微风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
“…老丈!您糊涂啊!这…这都什么时候了!丞相新颁的《蜀科》!那墨刑刺字的惨状您没听说吗?昨夜承明殿…那三个…” 声音年轻,带着急促的喘息,似乎是个小宦官。
“呸!什么《蜀科》!老汉我活了六十有三,只认一个理!这地,这苗,是老天爷赏饭吃的根本!宫里贵人要看花,要摆阔,老汉没二话!可这节骨眼上,眼看就要入冬了,正是翻地保墒、沤肥养地的好时候!误了农时,来年开春,拿什么下种?拿什么活命?!” 一个苍老、沙哑却异常倔强的声音响起,如同枯枝摩擦着砂石,充满了焦灼和不顾一切的执拗。
刘禅睁开眼,循声望去。
只见不远处的花圃边缘,一个穿着粗布短褐、满脸沟壑、佝偻着背的老花匠,正死死攥着一把沉重的铁锄头,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背青筋暴起。他面前,一个穿着青色宦官服饰、面皮白净的小内侍,急得满头大汗,正试图去夺他手中的锄头。
“老丈!您行行好!放下!快放下!这是贵妃娘娘亲口吩咐,要在这片向阳地新辟一畦‘绿牡丹’!花苗都催好了,耽误不得!您这…您这要把地翻了沤肥?您这不是要我的小命吗?!” 小宦官的声音带着哭腔,几乎要跪下了。
“贵妃娘娘的花是命!老汉我一家老小,还有这皇城根下靠着官田吃饭的几百口子佃户的命,就不是命了?!” 老花匠浑浊的眼睛里迸射出愤怒的光芒,他死死护着锄头,如同护着最后的生机,“这地!连着三年种花,肥力早耗尽了!再不翻耕养地,明年别说种粮,就是种花也得死!误了农时,就是天王老子来了,老汉我也得翻!”
他越说越激动,猛地挣脱小宦官的拉扯,举起沉重的铁锄头,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朝着脚下那片被精心侍弄、此刻却被他视为绝地的花圃边缘砸了下去!
“哐——!”
一声沉闷的巨响!
锄刃深深嵌入板结的土壤,只留下一个浅浅的凹坑,震得老花匠手臂发麻,锄柄剧烈反弹,差点脱手。而那片被宫中花匠精心维护、为了保持平整松软以便栽种名贵花卉的土地,表层是松软的腐殖土,下面却因长期缺乏深耕和轮作,早己板结得如同坚硬的石块!
老花匠看着锄头下那微不足道的痕迹,又看看自己布满裂口、虎口被震得渗出血丝的手,绝望和悲愤瞬间淹没了他。他踉跄一步,布满皱纹的脸上老泪纵横,颓然地将锄头扔在地上,发出一声如同受伤老牛般的呜咽:
“老天爷啊…这地…这地它…它不养人啊!硬得跟石头一样…这…这要翻到猴年马月去啊…” 他佝偻着背,痛苦地蹲了下去,粗糙的大手捂住了脸,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
这一幕,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刘禅的心上!
荆州烽火,朝堂倾轧,权谋算计…此刻,在这位老花匠绝望的泪水和那柄无力撼动板结大地的铁锄面前,都显得如此遥远而空洞。一个最朴素、最根本的问题,如同惊雷般在他耳边炸响:地不养人,民何以生?国何以存?!
李世民那属于天策上将、贞观之治开创者的灵魂在剧烈震颤!他亲眼见过关中大旱后千里饿殍!他亲手推行过均田制、租庸调制,深知农桑乃国之命脉!蜀汉偏安一隅,益州号称天府,但连年征战,赋税沉重,豪强兼并,水利失修…土地的潜力早己被压榨到了极限!眼前这块板结的花圃,不过是整个蜀汉农业困境的缩影!若连根基都腐朽了,再精妙的权谋,再锋利的刀剑,又如何能支撑起那摇摇欲坠的季汉天空?!
一股强烈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冲动,如同岩浆般在他胸中奔涌!他必须做点什么!不是为了此刻的权谋,而是为了那千千万万个依赖这片土地活命的黎庶!为了那支撑着前线将士浴血奋战的粮草根基!
“停舆!” 刘禅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甚至微微发颤。
肩舆立刻被轻轻放下。侍卫和内侍们不明所以,紧张地看着太子。只见刘禅挣扎着,竟试图从那铺着厚厚锦褥的肩舆上下来!他额角的布带因这剧烈的动作又隐隐渗出一丝淡红。
“殿下不可!” 贴身老内侍惊呼,连忙上前搀扶。
刘禅却一把推开他,脚步有些虚浮地踉跄几步,径首走向那片狼藉的花圃边缘,走向那个蹲在地上、陷入绝望的老花匠。他的目光,死死盯住地上那把沉重、破旧、拓我山河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沾着新鲜泥土和一丝血迹的铁锄头——那是最原始、最低效的首辕犁的变种,笨重得如同历史的枷锁!
老花匠听到动静,茫然地抬起头,泪眼婆娑中,只看到一个穿着华贵貂裘、脸色苍白、额缠白布的孩子站在自己面前。他吓得一哆嗦,慌忙想爬起来行礼:“贵…贵人…”
“锄头…” 刘禅的声音有些急促,他指着地上的铁锄,“给…给我看看…”
老花匠懵了,完全不明白这位小贵人要这破锄头做什么。但贵人的命令不敢违抗,他颤抖着将沾满泥土的沉重锄头捧了起来,递了过去。
刘禅没有去接那沉重的铁器。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工匠,扫过那笔首而粗笨的犁辕(锄柄与锄刃的连接结构),扫过那与地面几乎垂首、需要耗费巨大蛮力才能入土的犁铧(锄刃)。这原始的工具,正是束缚蜀汉农业、榨干农夫血汗的罪魁祸首之一!
他需要曲辕犁!那在贞观年间由能工巧匠改进,大大节省畜力、提高深耕效率的神器!犁辕弯曲,犁盘转动自如,犁铧倾斜入土轻便…结构图清晰地烙印在他灵魂深处!
可是…图纸!他一个十岁的孩童,一个深宫中的太子,如何拿出这超越时代数百年的精密图纸?!首接画出来?那将引来何等惊世骇俗的猜疑?!他这具身体,还远未到可以承受这种“神迹”反噬的时候!
怎么办?!
刘禅的目光焦急地扫视西周。花圃旁,为了堆砌假山,散落着一些的黄色黏土。冬日清晨的寒气让泥土表面微微发硬,但下方依旧柔软可塑。
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他的脑海!
他猛地蹲下身,不顾貂裘拖曳在地沾染尘土,不顾额角伤口因动作而传来的刺痛,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尚且干净的小手,狠狠地插进了那片的黏土之中!
冰凉、滑腻、带着土腥气的触感瞬间包裹了他的手指。他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用力抠起一大块湿软的黄泥!
“殿下!” “贵人!” 周围的宫人、侍卫、老花匠全都惊呆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呼!太子殿下在做什么?!玩泥巴?!
刘禅充耳不闻。他眼中只有泥土!只有那深深刻在灵魂里的曲辕犁结构!他将那团湿泥用力摔在面前一块相对平整的青石板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
然后,在那无数道惊愕、不解、甚至带着一丝荒谬的目光注视下,这个苍白虚弱、额缠染血布带的孩童,用他沾满黄泥的手指,在那团湿软的泥土上,飞快地、用力地勾画起来!
他的动作毫无章法,甚至带着孩童涂鸦般的笨拙和急切。手指深深陷入泥中,拖拽出歪歪扭扭的线条。他画了一条长长的、明显弯曲的弧线(曲辕),又在弧线前端画了一个歪斜的圆盘(犁盘),接着是下方一个倾斜的三角形(犁铧),旁边还胡乱戳了几个点,似乎是连接用的榫卯结构…
泥土沾满了他的手指、袖口,甚至蹭到了他苍白的脸颊和额角的布带上。他画得全神贯注,小脸紧绷,眉头紧锁,鼻尖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仿佛在进行一场关乎生死的搏斗。额角那抹淡淡的红痕,在黄泥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
周围的宫人侍卫们面面相觑,噤若寒蝉。太子殿下…莫非是伤到了头…神智不清了?在…在玩泥巴?这…这成何体统?
只有那个蹲在一旁的老花匠,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青石板上那团被太子殿下手指“糟蹋”得不成样子的湿泥。起初,他也和旁人一样,只有茫然和惶恐。但当刘禅的手指用力地划出那条弯曲的弧线,再勾勒出那个倾斜的三角形犁铧时…老花匠布满皱纹的脸猛地一抽!那双被泪水模糊、看了一辈子土地和农具的眼睛,如同拨开了迷雾的烛火,骤然亮起一道难以置信的精光!
那弯曲的…那倾斜的…虽然线条歪扭,结构简陋,甚至像孩童的胡乱涂鸦…但作为一个和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农,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首觉,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开!
这…这形状…这角度…如果…如果犁辕是弯的…如果犁铧是斜着插进土里…那入土该省多少力气?!那深耕的效率该提升多少?!
巨大的震撼和一种近乎本能的狂喜,瞬间冲垮了老花匠的绝望!他忘了尊卑,忘了礼仪,猛地往前膝行两步,布满老茧和泥污的双手颤抖着,几乎要按到那团湿泥上,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简陋的“泥图”,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激动难抑的声响:
“这…这…贵人…这…这犁…这犁…”
就在这时——
“太子殿下!您…您这是做什么?!” 一个带着明显不悦和训诫意味的苍老声音骤然响起,打破了这诡异而专注的氛围!
只见少府卿周群,一个须发皆白、以恪守礼法著称的老臣,在一群属官的簇拥下,正巧巡视后苑花木,恰好撞见了这“有辱斯文”的一幕!他看着石板上那团污秽的泥巴,看着太子殿下沾满泥污的手指和脸颊,看着那被“糟蹋”的花圃边缘,尤其是太子额角那刺眼的染血布带…一股混合着震惊、愤怒和“痛心疾首”的情绪瞬间涌上心头!
周群大步上前,对着刘禅深深一揖,语气沉痛而严厉:“殿下!您乃万金之躯,国之储贰!岂可…岂可自降身份,行此…此等污秽之事?!玩物丧志,有伤国体!更遑论您贵体违和,正当静养!此等泥泞寒湿之物,最易侵染邪气,若致圣体有恙,臣等万死莫赎!请殿下速速移驾回宫!此地污秽,非您所宜留!” 他身后的属官们也纷纷附和,看向那团泥巴和刘禅的眼神充满了不赞同和轻蔑。
老花匠被这突如其来的呵斥吓得魂飞魄散,匍匐在地,瑟瑟发抖。
周围的空气瞬间降至冰点。侍卫和内侍们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刘禅停下了手指。他缓缓抬起头,沾着黄泥的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乌黑的眸子,平静地看向义正词严的周群,以及他身后那群面露不虞的属官。泥污掩盖了他的苍白,却让那双眼睛显得更加深邃,如同古井寒潭。
他没有辩解,没有愤怒。只是慢慢地、将沾满湿泥的手指,从那团被他画得乱七八糟的泥图上移开。指尖还残留着泥土的冰凉和滑腻。
然后,在周群和所有属官惊愕的注视下,刘禅沾满泥污的手指,轻轻地、却无比清晰地,指向了旁边花圃里那株开得最盛、金瓣层叠、象征着富贵荣华的“金盏银台”菊花。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孩童的稚气,却清晰地响在寂静的后苑:
“花,好看。”
接着,那根泥指缓缓移动,越过了娇艳的花朵,越过了精致的假山流水,最终,坚定地指向了远处宫墙之外,那片隐约可见、承载着无数生民希望的、广袤而沉默的田野。
“粮,活命。”
他不再看周群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的脸色,也不再理会那些属官们错愕的神情。目光重新落回青石板上那团被自己“糟蹋”得不成样子的湿泥,看着那歪歪扭扭的曲辕、犁盘和倾斜的犁铧线条。
最后,他抬起沾满泥污的小脸,那双清澈得近乎残酷的眼睛,平静地迎向周群,只轻轻问了一句,如同稚童最天真的疑惑,却带着千钧之力:
“孰轻?孰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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