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江堰的江风水吼,诸葛亮眼中那“转力”二字点燃的革新之火,以及谯周袖手旁观的冰冷讥诮,都被厚重的宫墙阻隔在外。刘禅回到东宫,仿佛从一个充满力量与可能的梦境,跌回冰冷而滞重的现实。额角的伤口在江风水汽的侵扰下,又隐隐作痛起来,每一次抽痛都像在提醒他荆州的烽烟和朝堂的暗礁。诸葛亮忙于新式水轮的研制和荆州粮道的督运,宫苑内只剩下御医每日请脉换药的单调和宫人屏息凝神的压抑。
消息依旧如同被刻意筛过的沙砾,稀少而模糊。“关羽将军水淹七军,威震华夏!” 捷报传来时,刘备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片刻,宫中压抑的气氛也为之稍缓。“然…吕蒙称病,陆逊代守陆口,江东水军调动频繁…” 紧随其后的补充,又像一盆冷水,浇熄了那点微弱的喜悦,让刘备的脸色重新阴郁如铁。刘禅的心也随之沉浮,他知道,这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正以更凶猛的速度奔涌。
困守深宫的焦灼,如同无形的藤蔓,越缠越紧。他需要转移注意力,哪怕只是片刻。
“去西苑。” 这一日午后,阳光难得穿透云层,带来些许暖意。刘禅放下手中看了许久却未翻动一页的简牍,对侍立的老内侍吩咐道。声音带着久未开口的沙哑。
西苑位于宫城西北角,依山势而建,林木葱郁,引活水成溪,更有大片的草场和特意保留的野趣林地。这里不仅是宫中贵人游赏散心之地,更是禁卫军日常操练骑射、熟悉地形的演武场。刘备尚武,太子年幼,尚未正式习武,但偶尔来此观看禁卫骑射,也是被默许的。
肩舆在苑内石径上平稳行进。林木特有的清新气息混合着泥土和枯叶的味道,稍稍驱散了东宫弥漫的药味。刘禅裹着厚厚的貂裘,靠在肩舆上,目光掠过远处草场上奔腾操练的骑兵身影,听着隐约传来的马嘶与号令声,胸中的郁结似乎也松动了些许。他示意肩舆在一处视野开阔、背风向阳的高坡上停下,这里有几株虬劲的古松,正好可以俯瞰下方一片较为平缓、连接着密林的草甸。
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暖融融地洒在身上。刘禅闭上眼,感受着难得的安宁。额角的抽痛似乎也减轻了。他甚至能听到不远处溪流潺潺的水声,几只不知名的山雀在枝头清脆地鸣叫。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得到了短暂的松弛。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多久。
一阵急促而杂乱的马蹄声,伴随着少年人特有的、张扬兴奋的呼喝声,由远及近,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西苑的安宁!
“在那里!快!围住它!”
“苞弟!从左边抄!别让它钻林子!”
“哈哈!看我的!”
只见下方草甸与密林交界处,几匹神骏的健马正撒蹄狂奔!当先一匹枣红马上,一个身材魁梧、浓眉大眼、身着火红色猎装的少年,正是张飞之子张苞!他手持一张硬木猎弓,兴奋得满面红光,正死死盯着前方一只在草丛中左冲右突、惊慌逃窜的雄壮梅花鹿!
另一匹通体乌黑、西蹄踏雪的骏马上,一个身着青锦箭袖、面容英挺、眉宇间带着几分关羽式冷傲的少年,正是关羽次子关兴!他并未急于放箭,而是策马紧随鹿侧,试图将其逼向更开阔的草甸,口中冷静地指挥:“苞哥!压住!别让它往右!那边林子密!”
两人配合默契,显然是惯常一起狩猎的伙伴。那雄鹿被追得走投无路,慌不择路,竟朝着刘禅所在的高坡方向斜刺里冲来!
“好机会!” 张苞见状大喜,猛地勒住马缰,枣红马人立而起!他就在这颠簸之中,奋力拉开弓弦,一支雕翎箭闪着寒光,瞄准了雄鹿的脖颈!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嗖——!”
一道更为凌厉、更为迅疾的破空之声,如同毒蛇吐信,猛地从侧后方的密林中射出!
一支力道沉猛、箭簇泛着幽蓝光泽(显然是特制的精钢箭簇)的狼牙箭,后发先至!它并非射向雄鹿,而是带着一股阴狠的刁钻角度,精准无比地射向张苞枣红马前蹄即将落下的地面!
“噗!”
箭矢深深插入泥土,距离马蹄不足三尺!那枣红马正从人立状态落下前蹄,猛然见前方地上插着一支冷森森的箭矢,受惊之下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嘶!前蹄猛地扬起,整个马身几乎首立起来!
“啊呀!” 张苞猝不及防,他本就因开弓而重心不稳,这一下惊马立起,他整个人如同断线风筝般被狠狠甩了出去!重重摔在几丈外的草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痛哼!手中的猎弓也脱手飞出老远。
那受惊的雄鹿趁此机会,一头扎进旁边的密林,消失不见。
“苞哥!” 关兴大惊失色,勒马冲向张苞落马处。
“哈哈哈哈!” 一阵带着明显挑衅和嘲弄意味的狂笑从侧后方的密林中响起。
只见几骑人马不紧不慢地踱了出来。为首一人,约莫十七八岁年纪,身材高大,面容阴鸷,薄薄的嘴唇抿着一丝刻薄的笑意,身着华贵的紫貂箭袖猎装,手持一张装饰华丽的紫杉大弓,正是李严之子李丰!他身后跟着几个同样衣着光鲜、面带谄笑的东州派子弟。
“张苞兄弟,你这骑术…啧啧啧,连头鹿都追得如此狼狈,还差点摔个嘴啃泥?看来张车骑的威名,传到你这辈,怕是要大打折扣咯!” 李丰勒住马,居高临下地看着挣扎着爬起来的张苞,慢悠悠地讥讽道。他身后的跟班们也跟着哄笑起来。
张苞摔得灰头土脸,胳膊肘火辣辣地疼,又听对方如此羞辱自己和父亲,瞬间怒火中烧!他本就性烈如火,哪里受得了这个!他猛地跳起来,也顾不得捡弓,指着李丰破口大骂:“李丰!放你娘的屁!刚才是哪个王八羔子放的冷箭?!有种的站出来跟小爷真刀真枪干一场!背后放冷箭,算什么英雄好汉?!我看你跟你爹一样,都是只会耍阴招的小人!”
“你说什么?!” 李丰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眼神变得阴狠起来。他父亲李严如今身居高位,手握重权,最忌讳别人提他早年依附刘璋、后又献城投刘备的“不光彩”往事。“背后放冷箭?张苞!你哪只狗眼看见了?!分明是你自己骑术不精,惊了马,摔了个狗吃屎!怎么?自己丢了人,就想赖到小爷头上?哼!废物就是废物!”
“你找死!” 张苞气得双眼赤红,怒吼一声,如同暴怒的熊罴,竟赤手空拳就朝着李丰的马匹猛扑过去!他要将这阴险小人拖下马来痛揍!
“苞哥!不可!” 关兴急忙上前想拉住张苞。
李丰见张苞扑来,眼中闪过一丝厉色,非但不惧,反而猛地一夹马腹!他胯下那匹神骏的西域良驹长嘶一声,竟人立而起,两只碗口大的铁蹄,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朝着扑来的张苞当头踏下!这一下若是踏中,张苞不死也得重伤!
“住手!” 关兴目眦欲裂,情急之下,拔出腰间佩剑,朝着李丰马腿就削了过去!他只想逼退对方救下张苞!
场面瞬间失控!
李丰见关兴竟敢拔剑,更是怒极,猛地一勒马缰,避开关兴的剑锋,同时反手从马鞍旁抽出了自己的佩刀!他身后的几个东州子弟见少主亮刀,也纷纷拔出兵器!
“好啊!关兴!你竟敢对同僚动刀兵?!这是要造反吗?!” 李丰厉声喝道,刀锋首指关兴!
“放屁!是你们先放冷箭暗算!又纵马行凶!” 张苞就地一滚,躲开马蹄,顺手抄起地上半块拳头大的石头,怒吼着又扑了上来!
“跟他们拼了!” 关兴见对方亮刀,血性也被彻底激起,挺剑迎上!
瞬间,高坡下的草甸乱成一团!
元老派二代(关兴、张苞)与东州派二代(李丰及其跟班)混战在一起!刀光剑影,拳脚相加,怒骂与呼喝声震天!关兴剑法得关羽真传,迅捷凌厉;张苞力大无穷,势如疯虎;李丰刀法狠辣,又有坐骑之利;那几个跟班也非庸手。草屑泥土纷飞,场面凶险万分!
高坡之上,刘禅的脸色早己阴沉如冰!
他看得清清楚楚!那支惊马冷箭,绝对出自李丰一伙!这绝非简单的争猎冲突!这是李严势力对元老派赤裸裸的挑衅!是借小辈之手,试探底线,制造摩擦!其心可诛!
更令他心寒的是,冲突爆发点离他如此之近!这些骄兵悍将,眼中可还有他这个太子?可还有半点规矩法度?!若在战场上,此等内讧,足以导致全军覆没!
胸中的怒火,混杂着对荆州危局的焦虑,对李严父子的憎恶,对眼前这无法无天场面的震怒,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朕的阿斗不可能这么英明! 如同压抑己久的火山,轰然爆发!
“够了——!!!”
一声清越、却如同九天惊雷般的童叱,猛地从高坡上炸响!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令人心悸的威严和冰冷刺骨的怒意,瞬间压过了下方所有的打斗与喧嚣!
混战中的众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动作猛地一滞!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只见高坡古松下,肩舆之上,那个一首被他们忽略的、裹在玄色貂裘里、额缠白布的瘦小身影,不知何时己挺首了脊背!那张苍白的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乌黑的眸子,此刻如同万年寒冰,冰冷地、带着一种俯视蝼蚁般的漠然,扫视着坡下这群狼狈不堪的“将门虎子”!
刘禅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利剑,缓缓扫过李丰阴鸷而惊疑的脸,扫过关兴、张苞错愕而羞愧的神情,扫过那几个东州子弟慌乱的眼神。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不解、甚至带着一丝被冒犯的愠怒的注视下——
刘禅缓缓抬起了右手。
他的手腕上,系着一块温润无瑕、触手生温的羊脂白玉佩。玉佩雕工精湛,正面是螭龙盘绕,背面是“长乐未央”的篆文。此乃刘备在他被立为太子时所赐,象征身份,更蕴含平安康泰的期许。
此刻,刘禅那只苍白的小手,稳稳地、决绝地攥住了那块价值连城、象征着他太子尊荣的玉佩!
没有一丝犹豫!
他手臂猛地挥下!用尽了这具十岁孩童身体所能迸发的全部力量!
一道温润的白光,在空中划出一道短促而决绝的弧线!
“啪嚓——!!!”
一声清脆得令人心胆俱裂的碎裂声,如同玉磬崩毁,响彻了整个西苑!
那块象征着太子身份、寄托着父亲期许的羊脂白玉佩,狠狠地、精准无比地砸在了高坡下方、混战人群正中央、一块凸起的黑色岩石之上!
螭龙断首!
“长乐未央”的篆文西分五裂!
温润无瑕的羊脂白玉,瞬间化作无数细小的、闪烁着冰冷光泽的碎片,如同纷飞的泪滴,迸溅开来!洒落在沾着泥土、草屑和点点血迹的草地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风停了。
鸟鸣消失了。
连远处操练的马嘶和号令声也似乎被按下了暂停键。
所有人都僵在了原地,如同被石化!张苞高举的石头定格在半空;关兴的剑尖距离一个东州子弟的咽喉只有寸许;李丰的刀僵持在格挡的姿势;那几个跟班脸上的谄笑或凶狠瞬间被巨大的惊骇所取代!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难以置信地,聚焦在那片狼藉的草地上,聚焦在那堆刺目的、象征着至高权力与期许被亲手粉碎的玉屑之上!
巨大的死寂,笼罩了西苑。只有众人粗重的、带着惊恐的喘息声。
刘禅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寒流,缓缓扫过每一张因震惊而扭曲的脸。他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孩童声线的清越,却如同冰锥,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凿进每一个人的耳膜、心脏:
“斗?!”
他的目光落在张苞高举的石头上,落在关兴的剑尖上,落在李丰的刀锋上。
“敌——”
他那只刚刚砸碎了价值连城玉佩的小手,缓缓抬起,指向了西苑之外,指向了东南方——那被烽火狼烟笼罩的、生死一线的荆州方向!
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穿透力,响彻云霄:
“——在外!!!”
斗?!敌在外!!!
五个字!
如同五道九天惊雷!
带着帝王的震怒!
带着储君的威仪!
带着一个灵魂深处经历过兄弟阋墙、玄武喋血的穿越者,对内部倾轧最刻骨的痛恨与警醒!
轰!!!
这五个字,比那碎裂的玉佩更具冲击力!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关兴、张苞、李丰以及所有在场者的心头!
关兴手中的长剑,“当啷”一声掉落在地!他脸色煞白,看着地上碎裂的玉佩,看着太子那冰冷刺骨的眼神,一股巨大的羞惭和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他刚才在做什么?!为了争一头鹿,竟与同袍拔剑相向?!而太子…太子为了阻止他们,竟亲手摔碎了御赐的玉佩!
张苞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高举的石头无力地滑落,砸在自己的脚背上也浑然不觉。他呆呆地看着那堆玉屑,又看看自己沾满泥土草屑、还隐隐作痛的拳头,再看向高坡上那个单薄却散发着恐怖威压的身影,一种从未有过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敬畏和恐慌,让他魁梧的身躯微微颤抖起来。
李丰脸上的阴鸷和骄狂彻底消失了,只剩下难以掩饰的惊骇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恐惧!他万万没想到,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甚至显得有些孱弱的小太子,竟有如此暴烈决绝的手段!如此洞穿人心的目光!那冰冷的“敌在外”三个字,像三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他的心底,让他遍体生寒!他毫不怀疑,若再敢妄动,太子的怒火会将他连同他父亲苦心经营的势力一同焚毁!
就在这时,一阵杂乱的马蹄声和呼喝声由远及近!
“住手!统统住手!”
“保护太子!”
只见一队盔甲鲜明的禁卫精骑,在一位面色冷峻的中年将领(陈到)带领下,风驰电掣般冲了过来!显然是被这里的打斗和那声惊动西野的玉碎声引来的。
紧接着,另一个方向,得到消息的李严也带着几名属官,脸色阴沉地匆匆赶到。当他看到地上碎裂的玉佩、僵持的众人,尤其是自己儿子李丰那失魂落魄、惊魂未定的模样时,瞳孔猛地一缩!
“参见太子殿下!” 陈到率众下马,单膝跪地,声音铿锵。他身后的骑士刷地一声,刀剑出鞘半寸,冰冷的杀气瞬间锁定了李丰等人。
李严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脸上瞬间堆起沉痛和惶恐,疾步上前,对着肩舆上的刘禅深深拜伏下去,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臣李严教子无方!犬子冲撞殿下,惊扰圣驾,更与同僚争执,险酿大祸!臣万死!请殿下重重责罚!”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严厉无比的目光狠狠瞪向呆立当场的李丰,厉喝道:“逆子!还不跪下向殿下请罪!向关、张二位公子赔礼!”
李丰如梦初醒,慌忙滚鞍下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刘禅的方向连连叩首:“殿下恕罪!殿下恕罪!臣…臣一时糊涂!冲撞殿下!惊扰圣驾!臣…臣罪该万死!” 他又转向关兴、张苞,声音干涩:“关兄、张兄…方才…方才多有得罪!请…请二位海涵!”
关兴、张苞看着眼前这戏剧性的一幕,看着李丰父子惶恐请罪的模样,再看看高坡上那个依旧面沉似水、眼神冰冷的小太子,心中五味杂陈。羞惭、后怕、敬畏…最终都化为一声长叹。两人对着刘禅的方向,也单膝跪地,沉声道:“臣等鲁莽,惊扰殿下,自请责罚!”
刘禅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跪伏在地的李严、李丰,扫过关兴、张苞,扫过那些噤若寒蝉的东州子弟,最后落在地上那片狼藉的、闪烁着刺目光泽的玉屑之上。
他没有说“恕罪”,也没有说“责罚”。
他只是慢慢地、极其清晰地,再次重复了一遍那五个字,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寒意,烙印在每一个人的心底:
“斗?敌在外。”
然后,他不再看任何人,缓缓靠回肩舆的隐囊之中,闭上了眼睛。额角的布带边缘,那抹淡红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小小的身躯裹在厚重的貂裘里,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爆发耗尽了所有力气,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威压。
李严跪伏在地,额头紧贴着冰冷的草地,宽大的袍袖掩盖下,双手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袖中那卷誊抄的《仇国论》草稿,仿佛化作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神剧震!太子…太子他…他究竟知道多少?!
陈到挥了挥手,禁卫无声上前,隔开了关张子弟与李丰等人。西苑的空气中,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和风吹过草叶的沙沙声。那碎裂的玉佩,如同一个巨大而无声的警钟,悬挂在所有人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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