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雪夜分别后，卢俊义的生活似乎并未有太大改变。他依旧每日在养心殿处理仿佛永远也批不完的奏章，听取北疆林冲和南方“影卫”、“皇城司”传来的密报，整个人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机械，精准而冰冷地运转着。
只是，案头多了一坛粗糙的陶罐药酒。偶尔批阅奏章疲惫时，他会停下笔，目光落在那坛酒上，眼前便会浮现出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和带着小梨涡的笑容。那坛酒，他自然没用过，却也未曾让人拿走，就那般静静地放在那里，与周围的金玉器皿格格不入，却又异常醒目。
几日后的一个下午，卢俊义忽然觉得殿内气闷异常。或许是连日阴霾天气所致，又或许是心中那股莫名的烦躁难以排遣。他再次屏退左右，换上了那身玄色棉袍，如同一个寻常富家翁，信步走出了宫门。
他没有明确的目的地，脚步却仿佛有自己的意志般，穿过几条繁华的街道，拐进了那条略显僻静的胡同。站在那扇熟悉的、略显斑驳的木门前，他竟有些迟疑。以他的身份，如此贸然前来，似乎……于礼不合？但他随即自嘲一笑，这天下都是他的，何处去不得？
他抬手，轻轻叩响了门环。
院内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木门“吱呀”一声打开。采薇系着一条粗布围裙，手上还沾着些草药碎屑，看到门外站着的卢俊义，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惊喜的笑容：“卢先生？是您呀！快请进！”
她的笑容依旧干净纯粹，没有丝毫的矫揉造作，仿佛他的到来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喜事。
卢俊义微微颔首，迈步走进小院。院子不大，却收拾得十分整洁。墙角堆着晾晒的草药，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一只的花猫懒洋洋地趴在石磨上晒太阳，见到生人，也只是懒懒地抬了抬眼皮。
“先生今日怎么得空过来了？”采薇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一边引着他往屋里走，“外面冷，快进屋喝杯热茶暖暖身子。我正好在捣药，弄得一团乱，先生别见笑。”
屋内陈设简单，却温暖舒适。泥炉上坐着一个小铜壶，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满屋弥漫着一种草药与烟火气混合的独特味道。桌上摊着药碾、笸箩和各种叫不出名字的草药。
“打扰姑娘了。”卢俊义在一条略显陈旧的长凳上坐下，目光扫过那些草药，“姑娘这是在配制何药？”
“哦，是些驱寒防疫的方子。”采薇麻利地沏了一杯粗茶递给卢俊义，茶汤浑浊，却香气扑鼻，“开春了，天气反复，容易染上风寒。我配些药，送给街坊邻居，特别是那些孤寡老人，预防着点总是好的。”
卢俊义接过茶杯，指尖感受到粗糙陶杯的温热。他听着采薇絮絮叨叨地说着街坊王婆婆腿脚不好、李大爷咳嗽老毛病又犯了之类琐事，心中那片冰封的角落，仿佛又被吹入了一丝暖风。这些最底层的、鲜活的民生，是他坐在高高的龙椅上，从奏章里永远无法真切感受到的。
“姑娘心善。”他啜了一口粗茶，味道苦涩，却别有回甘。
“这算什么心善，力所能及罢了。”采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继续低头捣药，“我爹常说，‘医者父母心’，他虽然没给我留下万贯家财，但这点手艺和道理，比什么都强。”
她提起父亲时，眼神依旧会黯淡一瞬，但很快又被乐观填满：“卢先生是行商的，走的地方多，见识也广吧？听说南边暖和，花儿开得早，是不是真的？”
卢俊义看着她亮晶晶的、充满好奇的眼睛，忽然起了几分逗弄的心思，也顺着她“行商”的身份说道：“确实。江南此时，应是草长莺飞，杨柳拂堤了。不比北地，春寒料峭。”
“真好啊……”采薇脸上露出向往的神情，“等我以后攒够了钱，也想去看看。看看西湖，看看秦淮河……”她说着，自己又先笑了起来，“瞧我，尽想些没边儿的事。还是先把手里的药捣完实在。”
卢俊义看着她忙碌而认真的侧影，忽然道：“那日姑娘赠我的药酒，还未谢过。今日既来，不知姑娘可否再为我配些防治风寒之药？我……行路之人，备着些总是好的。”他发现自己竟然很自然地用起了“我”这个自称，而非朕。
采薇闻言，立刻放下药杵，爽快道：“这有何难！先生稍坐，我这就给您配！”她走到墙边的药柜前，踮着脚尖，熟练地拉开一个个小抽屉，取出几味药材，用小巧的戥子称量，然后用桑皮纸分包好。
“这是紫苏叶，发散风寒的。这是防风，祛风解表的。这是甘草，调和药性的……若是觉得有些鼻塞头痛，便取一包，用滚水冲泡，焖一会儿喝了，发发汗便好。”她将包好的药递给卢俊义，仔细叮嘱着用法，神情专注而专业。
卢俊义接过那几包还带着草药清香的药包，心中微动。他己经记不清有多少年，有人如此纯粹地、不带任何目的地关心他的身体了。周围的人，不是敬畏他的权势，就是有求于他。
“多谢姑娘。这些……需多少银钱？”他作势要掏钱袋。
采薇立刻摆手，佯装嗔怪：“先生这是打我脸呢！您帮了我那么大忙，这点草药值当什么？再说，邻里街坊来拿药，我也从不收钱的。我爹说过，药是救人的，不是发财的。”
卢俊义的手顿住了。他看着采薇那认真又带着点小倔强的模样，忽然朗声笑了起来。这是燕青去后，他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出声。
采薇被他笑得有些莫名其妙，脸颊微红：“先生笑什么？我说错了吗？”
“没有，姑娘说得极是。”卢俊义止住笑，眼中却仍带着暖意，“是卢某俗气了。既如此，便却之不恭了。”
他又在采薇的小院里坐了一会儿，喝着粗茶，听着她说着市井间的趣闻，偶尔插一两句话，心情是前所未有的放松。首到夕阳西斜，他才起身告辞。
采薇送他到门口，依旧叮嘱：“先生路上小心。药包收好，别受凉了。”
卢俊义点点头，走出几步，又回头道：“日后若有什么难处，可去……可去城西的‘卢记绸缎庄’寻掌柜的，报我的名字即可。”他临时编了个幌子。
采薇只当他是客气，笑着应了：“知道啦！谢谢卢先生！”
看着卢俊义的身影消失在胡同口，采薇才转身回屋，看着桌上那只他用过的粗糙茶杯，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这位卢先生，虽然看着有些严肃，话也不多，但人真好，而且……长得可真俊呀。她脸上微微一热，赶紧摇摇头，继续捣她的药去了。
而返回皇宫路上的卢俊义，袖中揣着那几包草药，嘴角也噙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采薇，就像他灰暗压抑世界里突然照进的一缕阳光，简单，温暖，不掺杂质。他甚至开始有些期待下一次的“偶遇”了。
帝王的内心深处，那冰封的湖面，似乎因这缕阳光，而悄然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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