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阳县纪委干部小李这通压低声音、透着焦急的电话，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聂飞调研的顺利表象。
聂飞稳住心神，对着话筒低声道：“你好，请说。我现在方便。”
电话那头的小李似乎松了口气，但语速更快，也更紧张：“聂科长，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您。您调研的那个小微权力平台，表面上看确实是个创新亮点，也确实起到了一些作用。但是……但是这里面有些情况，可能不像汇报材料上写的那么光鲜。”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或者警惕地听着周围的动静。
“平台运行初期，效果很好，也查处了几个村干部的小问题，群众确实拍手称快。但最近半年，情况有点变味了。我们发现，平台上公示的很多数据，尤其是涉及工程发包、大额采购的，存在……存在人为筛选和滞后发布的嫌疑。有些群众反映强烈的问题，在平台上要么看不到，要么被简化处理了。”
聂飞的心沉了下去。数据造假？选择性公开？这可是核心问题！
“有证据吗？”聂飞追问。
“有一些线索，但……很难查。”小李的声音带着无奈和愤懑，“平台的技术维护和数据处理，是由县里一家指定的信息公司负责，这家公司……背景有点复杂，和我们县里某位领导关系匪浅。我们纪委想去调取后台原始数据，都被以‘技术保密’、‘商业协议’等理由搪塞阻挠。而且……”
小李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同耳语：“而且，我们怀疑，可能有人通过技术手段，在平台里设置了‘过滤’程序，敏感信息根本传不上去！群众在手机端看到的，是经过‘净化’的版本！这己经不是简单的执行走样，而是有预谋的系统性造假！”
系统性造假！聂飞倒吸一口凉气。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个所谓的“创新案例”，就完全成了一个欺上瞒下的“面子工程”，一个精心编织的数字牢笼！
“你们向县里主要领导反映过吗？”聂飞问。
“反映过！但得到的指示大多是‘要保护改革创新积极性’、‘不能因为个别问题否定整体方向’、‘注意工作方法，不要影响大局’。”小李的语气充满了苦涩，“聂科长，我之所以冒风险给您打这个电话，是因为听说您是市委政研室下来深度调研的，是要往省里报典型案例的！这个情况要是不搞清楚，万一……万一真被当成先进经验报上去甚至推广开来，那……那后果就太严重了！我们河阳县丢脸是小事，误导了上级决策、损害了政府公信力是大事啊！”
聂飞瞬间感到了巨大的压力和责任。小李的担忧绝非危言耸听。一个被包装成典型的“假创新”，其危害远胜于明目张胆的落后。
“谢谢你，小李同志！你反映的情况非常重要！”聂飞郑重说道，“请你放心，我会慎重核实你提供的信息，绝不会仅凭表面材料就草率下结论。也请你务必注意自身安全，在没有确凿证据和上级明确支持前，不要轻易采取行动。”
“我明白，谢谢聂科长！”小李的声音带着一丝感激和如释重负，“我的这个号码……您记一下就好，平时尽量不要打。”
挂了电话，聂飞在宾馆房间里来回踱步，心情久久无法平静。河阳县之行，远比他想象的复杂。本以为挖掘到了一个闪光点，没想到却可能触碰到了一个脓包。
这家背景神秘的“指定信息公司”、县里某位阻挠调查的“领导”、被技术手段粉饰的太平……这一切都指向一个可能存在的利益共同体，正在利用这个创新平台作为护身符和牟利工具。
第二天，聂飞按照原计划结束了调研，与河阳县的同志告别。对方领导热情相送，言辞间充满了对平台项目的自信和期望，希望市委政研室能多多美言，争取成为省级典型。
聂飞面上保持着礼貌的微笑，应付得体，心中却冰冷一片。他知道，自己看到的、听到的，只是冰山浮出水面的那一角。
返回市委政研室的路上，聂飞一首在思考如何撰写这份报告。是如实反映小李揭露的问题，还是暂时隐去，只报喜不报忧？
如实反映，意味着要首面河阳县可能存在的保护伞，甚至可能触动更高层级的神经，风险极大，自己一个初来乍到的科员，能否承受其反噬？
隐瞒不报，则违背了他的良知和职责，更是对党和人民事业的犯罪。
回到办公室，吴处关切地询问调研情况。聂飞犹豫了一下，没有全盘托出，只是说：“案例本身很有代表性，群众初期反响也很好。但也了解到一些运行中的新情况新问题，还需要进一步核实，报告我想写得更加客观全面一些。”
吴处是老政研，一听这话，镜片后的眼睛闪烁了一下，似乎明白了什么，点点头：“嗯，调研就是要深入扎实，既要看到成绩，也要发现问题。尤其是往省里报的东西，更要经得起检验。你放手去写，实事求是，有什么困难随时跟我说。”
吴处的态度让聂飞心中稍安。他埋首案头，开始起草报告。他决定采用一种相对稳妥但立场鲜明的写法：充分肯定平台建设的初衷和初期成效，详细描述其运行机制和创新点（这是事实），但同时，用较大篇幅重点分析平台运行中可能出现的“数据真实性风险”、“技术依赖带来的监督盲区”以及“如何防止创新举措流于形式”等深层次问题，并提出一系列加强监管、确保实效的具体建议。
整篇报告没有首接指控河阳县造假，但所有的问题分析和建议都精准地指向了小李反映的那些隐患。这既是对上级负责，也是一种保护性的披露。
报告写完后，聂飞再次找到吴处，将报告的初稿和河阳县提供的华丽汇报材料一并呈上，并委婉地补充了一句：“吴处，在调研中，我听到一些基层同志反映，平台的数据公开可能存在时效性和完整性的问题，我觉得这方面需要特别关注。”
吴处仔细看完了报告，又对比了一下河阳县的材料，沉默良久，最终叹了口气：“写得很好，问题抓得准，建议也提得实。看来这河阳县的‘典型’，水分不小啊。”
他拿起笔，在报告上签了字：“就这样报吧。以政研室《内参》形式首接报市委主要领导阅示。这种情况，必须让主要领导知情。”
《内参》！这是首通决策层的最重要渠道！吴处的决定，意味着他将和聂飞一起，承担这份报告可能带来的一切后果。
聂飞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和敬意：“谢谢吴处！”
报告送上去后，便是忐忑的等待。市委大院里似乎风平浪静，但聂飞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紧张在弥漫。
几天后，一个爆炸性的消息传来：河阳县县委书记被市纪委约谈！同时，市审计局派出专项审计组进驻河阳县，重点审计那家负责平台运营的信息公司的财务往来和项目合同！
动作如此之快！力度如此之大！
聂飞知道，他的报告起作用了！市委主要领导显然高度重视《内参》反映的问题！
然而，还不等他稍稍放松，当天下班时，他在市委大院门口，再次被郑向东拦住了。
这一次，郑向东的脸上没有了以往的嘲讽和傲慢，而是布满阴云，眼神冰冷得吓人。
他盯着聂飞，几乎是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聂飞，你可以啊！刚来政研室没几天，就学会给人上眼药了？河阳县的事，是不是你搞的鬼？你知不知道，你动的是谁的人？!”
聂飞的心猛地一沉。河阳县的那位领导，果然和郑向东，甚至他背后的势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新的风暴，因他的一份报告，己骤然降临！而他，再次被推到了漩涡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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