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攸的书房,深夜。窗外雨声淅沥,烛火摇曳,将他伏案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投在墙上,像一头蛰伏的兽。
许攸的指尖,正一下、一下,用力刮擦着那张《兰亭序》摹本的边缘。摹本上,“崇山峻岭”西个字己被他刮得模糊不清,如同他此刻被彻底撕碎的尊严。
“雪映狼烟千帐夜……” 他低声咀嚼着苏砚卿那首诗,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舌根上。
那晚的“密语诗会”,在他脑中一遍遍回放。他精心设计的陷阱,本应是让这“墨先生”在风雅的刀尖上跳舞,最终因“才疏学浅”或“泄露军机”而身败名裂。可结果呢?她不仅写出了堪称绝妙的回文诗,更用那双看似只懂抄抄写写的“罪奴之手”,当着他的面,将他的阴谋拆解得体无完肤!
最让他血液冻结的,是霍临。当那个燕王使者听懂了暗语,眼中闪过一丝得意时,霍临的剑,竟毫不犹豫地斩了下去!血溅当场。那一刻,霍临看他的眼神,冰冷而了然,仿佛在说:“许攸,你的把戏,我一清二楚,而她,是我的人。”
“我的人……” 许攸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留下西道血痕。这三个字像毒蛇,啃噬着他的心。
他输的不是一场诗会,而是权力的根基。苏砚卿的“巧技”,霍临的“袒护”,像两把利刃,将他赖以生存的“祖制”与“规矩”的外衣,撕开了一道无法弥合的口子。他引以为傲的“知识霸权”——那套用混乱的账目、繁琐的格式、僵死的祖训来控制人心、排除异己的体系——在她面前,显得如此不堪一击。
“她懂!她全懂!” 许攸猛地站起身,在狭小的书房里来回踱步,青衫下摆扫过冰冷的地面。他想起她拆解活字字模时,那双稳定得可怕的手;想起她用“模块记账法”时,那双看穿迷雾的眼睛;想起她此刻,或许正躺在温暖的营帐里,而他,却在这暗室中,被自己的失败灼烧。
她不是工具,她是瘟疫。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发冷。一个“罪奴”,一个女人,竟能以一己之力,撼动北疆将军府的秩序?若任由她这样下去,今日是活字,明日是账本,后日呢?她会不会用她的“算经”,算出三年前那场流放的真相?算出东宫与詹事府的勾当?算出他许攸,也曾是那场阴谋的推手之一?
不!绝不能!
诗会的失败,让他看清了:对付苏砚卿,不能再用“规矩”去束缚她,因为她的智慧,本身就是对“规矩”最致命的解构。他必须用她最引以为傲的东西,来将她彻底毁灭。
他的目光,缓缓移向书案一角。那里,静静躺着几枚苏砚卿改良的“活字”字模。木制的方块,棱角分明,上面刻着清晰的反字。
一个阴毒而完美的计划,在他心中成形。
“私刻官印,意图谋反。” 他轻声念出这八个字,嘴角勾起一抹扭曲的笑。
他要告发她。不是因为她写错了字,而是因为她“发明”了字。她创造的“活字”,不是提高效率的工具,而是颠覆祖制的“邪物”!是挑战“官印”神圣性的“叛逆”!是动摇整个知识垄断根基的“妖法”!
他要将她那双“巧手”,从“创造者”的神坛上,拖入“罪犯”的泥潭。当她因“私刻官印”而被推上公堂时,霍临还能护她吗?“祖制”会站在她那边吗?整个朝廷的“规矩”,都会成为绞杀她的绳索。
“让你赢了一场诗会又如何?” 许攸拿起一枚“军”字字模,狠狠地砸向桌面,发出沉闷的响声,“我许攸,要让你赢的每一场,都变成,通往刑场的,垫脚石!”
他不再看那张残破的《兰亭序》。他抽出一张新的、泛黄的纸,蘸饱了浓墨,开始书写状纸。笔锋凌厉,带着一股要将人钉死的狠劲。
就在他写到“私刻官印”西字时,他鬼使神差地,将状纸铺在了那张《兰亭序》摹本之上。墨迹渗透,摹本上“此地有崇山峻岭”的飘逸行书,透过纸背,隐约可见。
“呵……” 他低笑出声,“就用这‘天下第一行书’的皮囊,来包裹你的罪状吧。让你的‘聪明’,也沾上这‘风雅’的血。”
写完最后一个字,许攸将状纸仔细收好。他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隙。雨己经停了,但空气依旧湿冷。他抬头望向将军府深处,仿佛能看到苏砚卿那间简陋的营帐。
“墨先生,” 他对着夜色低语,声音轻得像毒蛇吐信,“你赢了诗会,却不知,你真正的死局,才刚刚开始。”
他关上窗,吹熄了蜡烛。黑暗中,只有他眼中闪烁的、如同寒冰般的杀意,久久不散。
北疆军营,临时公堂。
寒风穿堂,吹得案前烛火摇曳不定。两旁亲卫持刀而立,铁甲铿然,杀气如霜。堂上悬着一块粗布制成的“明镜高悬”匾额,墨迹未干,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
许攸端坐主审之位,一袭青衫,手持折扇,面容肃穆,眼神悲悯,仿佛不是在审案,而是在主持一场文明的审判。
霍临高坐侧位,面无表情,指尖轻叩扶手,像一尊冷眼旁观的战神。而堂下,苏砚卿独立于空地中央,双手未缚,却如囚徒。
她抬头,目光扫过众人——有惊疑,有冷漠,有幸灾乐祸。她知道,这不是审判。这是处刑。
“罪奴苏砚卿!”许攸起身,声音庄严如钟,“犯有‘私刻官印’、‘僭越祖制’、‘动摇国本’三大重罪,依《大周律》,当处极刑!”
话音落,堂内一片哗然。
亲卫齐声喝令:“跪下!”
苏砚卿冷笑一声,不动。
她目光首视许攸:“许幕僚,你口口声声‘极刑’,可我何时刻过‘官印’?又僭越了哪条‘祖制’?”
许攸不答,只一挥手。
亲卫抬上一个木箱,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数十枚铜质活字字模,每一个都打磨精细,笔画清晰。有“兵”“粮”“马”“盐”“令”等字,皆为军中常用。
许攸拿起一枚刻着“兵”字的铜模,高高举起,声音激昂:
“看!这‘兵’字,篆法古拙,形制规整,与兵部‘虎符印’何其相似!她以‘记账’为名,行‘伪印’之实,其心可诛!”
他环视众人,痛心疾首:“‘印’者,权柄也!是天子信物,是朝廷威严!岂能容你一介女流,以‘活字’之贱物,随意仿制?此乃大不敬!是乱国之始!”
苏砚卿看着那枚铜模,心中冷笑。
哼,这老狗,真是颠倒黑白的祖师爷。
她改良的活字,是为了快速抄录军粮账册,提高效率。每个字模都设计成可拆卸、可替换的模块,大小统一,便于排版。而官印——尤其是兵部虎符印——是封泥用的阳文大篆,尺寸更大,笔画粗犷,形制完全不同。
一个是实用工具,一个是权力象征。
可许攸故意混淆二者,将“字”等同于“印”,把“技术革新”扭曲成“谋逆大罪”。
许攸展开一卷《大周律》,用朱砂圈出一行:“私刻官印者,凌迟处死,九族连坐。”
他声音悲怆:“‘祖制’如天,不可违逆!尔等可知,自太祖开国以来,文书皆由专人誊抄,印信由礼部监制,此乃‘文统’之基!你竟敢以‘活字’之术,妄图取代千年规矩,是为‘邪物’!是为‘乱臣’!”
堂下有人点头,有人低语。
“是啊,这‘活字’若能印书,那以后谁还需要抄书人?谁还需要幕僚?”
“这女人,是要断了天下文人的活路啊!”
苏砚卿听着这些话,只觉荒谬至极。
她上前一步,声音冷静如冰:
“许幕僚,我这‘活字’,是用来抄录‘军粮账本’的,与‘官印’有何相干?你若说这‘兵’字像‘虎符’,那这‘盐’字,是不是也像‘盐引’了?这‘马’字,是不是也像‘马政印’了?照你这逻辑,我写个‘天’字,是不是要谋反称帝?”
堂内一静。
许攸冷笑:“狡辩!‘印’与‘字’,本是一体。你今日能‘活’这‘兵’字,明日就能‘活’那‘玺’字!你这‘革新’,是动摇我大周的根基!是‘邪物’!”
他声音陡然拔高:“创新,不如守旧;巧技,不如诚心!”
苏砚卿望着他,忽然笑了。他怕的不是“活字”,而是“效率”。他怕的不是“技术”,而是“失控”。
他要的,是让信息永远掌握在少数人手里——像他这样的幕僚,靠抄录、解读、传递文书吃饭的“中间人”。
一旦人人都能快速记账、快速传令,他的价值就没了。他要的,是让这‘混乱’永远持续下去,好让他这‘信息中间人’能永远吸血。
“将军。”苏砚卿忽然转身,面向霍临,“请准我上前,自证清白。”
霍临沉默片刻,微微颔首。
她走上前,拿起那枚“兵”字铜模,又从箱中取出一把随身携带的小刀和炭笔。“将军,许幕僚,请看仔细!”
她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小刀插入铜模边缘,用力一撬——
“咔。”
铜模应声裂开,从中掉出一枚更小的“粮”字模。
她将两枚字模拼在一起,举高:
“看!这‘活字’,是空心的!内部可嵌入其他字模,随时替换!一个‘兵’字模,能换十个‘粮’字模!这,是用来‘记账’的,不是用来‘盖印’的!”
她声音响亮,掷地有声:
“若真要伪造官印,何必做这种可拆卸的结构?何必用统一尺寸?何必刻这么多无关紧要的字?许幕僚,你若真懂‘印’,就该知道——真正的官印,从不‘活’!”
堂内一片哗然。
亲卫们低头细看,发现果然如此:每个字模内部都有卡槽,可更换内芯,分明是为快速排版设计。
许攸脸色铁青,手中折扇“啪”地一声合上。他没想到,苏砚卿会当堂拆解,更没想到,这“活字”竟有如此巧妙的结构。他精心编织的罪名,瞬间崩塌。
就在这时,许攸的刑名师爷递来一份状纸。
许攸低头,提笔签字。风从堂外吹入,掀起状纸一角。就在那一瞬——苏砚卿的目光如鹰隼般锁定那纸角。她瞳孔骤缩。那不是普通的纸。而是一幅《兰亭序》摹本!
行云流水,笔意连绵,尤其是“此地有崇山峻岭”一句,用的是极为正宗的卫夫人体,笔锋婉转,气韵生动,绝非市面上流传的劣质拓本可比。
这是母本!是极少数人才能接触的皇家秘藏摹本!
谁会把《兰亭序》摹本用作状纸的衬里?许攸?不可能。他虽是幕僚,但出身寒门,哪来的资格接触这等顶级书法珍品?除非——他背后,站着一个更强大的“书法权力集团”!
那些以“笔墨”为权柄、以“文统”为武器、掌控科举、把持朝堂的文官世家!她忽然明白:这场“活字风波”,根本不是许攸一个人的阴谋。
这是一场针对“技术革新者”的系统性围剿。她发明活字,提高了效率,动摇了“抄录—解读—传递”这一整套信息垄断体系。
她猛地抬头,看向霍临。霍临也正看着那纸角,眼神深邃,似有千言万语,却只轻轻抿唇,一言不发。他也看见了。“许攸。”霍临终于开口,声音冷峻如北疆寒铁。
许攸一颤,抬头。“你指控‘私刻官印’,但此‘活字’分明是记账之物,与‘印’何干?”
他站起身,目光如刀:“你以‘祖制’为名,行构陷之实,扰乱军心,罪责难逃!”堂内死寂。“本将军宣布——”
霍临一字一顿:
“‘今日之事,不予立案!苏砚卿,无罪。”
“哗——!”
全场哗然。
许攸脸色惨白,手中状纸滑落,砸在案上。他张了张嘴,想辩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他败了。不是败在道理,而是败在霍临的权力。夜深,许攸房中。
烛火昏黄,他将那份《兰亭序》摹本状纸投入火盆。
火焰腾起,吞噬纸面。
“此地有崇山峻岭……”
那行字在火中扭曲、卷曲,最终化为灰烬。
许攸望着火光,眼神阴鸷。
“‘活字’是‘邪物’……”他低声自语,“但‘邪物’的创造者,却可以是‘工具’。”
他缓缓从袖中取出另一张纸。
纸上,是一幅科举考场的平面图,标注着“贡院”“号舍”“巡场”“誊录所”等位置,精细如匠。
“她能造‘活字’,就能造‘假印’。”他嘴角浮现一丝冷笑,“她今天能为霍临‘记账’,明天就能为别人‘伪造’。”
他将图纸轻轻折起,藏入怀中。
“这双手……必须为我所用,或者——”
“必须废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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