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在这尘埃落定、新储君诞生的时刻,一种比恐惧更令人窒息的气氛,却如同毒瘴般悄然弥漫开来。
皇帝没有动。
他依旧瘫坐在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龙椅上,双手死死地抠着冰冷的扶手,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他身上的明黄龙袍,此刻看来,更像是一具华丽的寿衣。他微微低着头,花白的发丝垂落,遮住了他的眼睛,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大殿内鸦雀无声,连萧景琰的啜泣声也渐渐止息。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恐惧着,不知这位刚刚做出惊天决断的帝王,下一步会做什么。
时间,仿佛凝固了。
突然,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般的嘶吼,从皇帝的喉咙深处迸发出来。
“呵……呵呵……”
那不是笑,是血与泪在肺腑中煎熬、沸腾后发出的悲鸣。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浑浊的双眼,如同两口干涸的古井,缓缓扫过整个金銮殿。
他的目光,掠过那些被拖走的、瑟瑟发抖的东宫旧臣,掠过那些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的文武百官,掠过那个跪在地上、泪痕未干的新太子萧景琰,最终,落在了霍临身上。
霍临心头一凛,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帝王。那双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算计与权谋,没有了病态的虚弱,只剩下一种纯粹的、近乎毁灭性的愤怒与悲怆。那是一种被至亲背叛、被至信辜负、被整个权力游戏玩弄于股掌之后,所爆发出的、属于一个“人”的、最原始的怒火。
“好……好啊……”皇帝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我永昌王朝,开国三百年,何等的威风!何等的气派!”
他猛地一拍龙椅扶手,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整个大殿都似乎晃动了一下。
“可到头来,朕的江山,朕的家,竟成了这等腌臜之地!成了这等……畜生厮杀的角斗场!”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受伤的雄狮在咆哮,那声音里蕴含的力量,竟让大殿的穹顶都嗡嗡作响。
“不忠!不孝!不仁!”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这三个词,如同在用刀子剜自己的心。
“朕的儿子!朕亲封的储君!为了那把椅子,为了那点权势,竟可以不忠于国!不孝于父!不仁于母!”
他猛地指向被拖出大殿的太子萧景睿消失的方向,手臂因激动而剧烈颤抖。
“他构陷忠良,毒害手足,伪造遗诏,图谋篡位!这等行径,与乱臣贼子何异?!”
他的目光又转向那些被株连的党羽,眼中充满了鄙夷与憎恶。
“还有你们!一帮趋炎附势的蛆虫!平日里,朕待你们不薄,高官厚禄,荣华富贵!可你们呢?!一个个摇尾乞怜,助纣为虐!将朕的江山,当成了你们升官发财的阶梯!将朕的信任,当成了你们为非作歹的护身符!”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伴随着身体的抽搐,有暗红的血沫从他嘴角溢出,滴落在龙袍上,开出一朵朵触目惊心的花。
“朕……朕以为,朕能驾驭你们!以为朕的帝王心术,能平衡各方,让这天下太平!”
他惨然一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可朕错了!大错特错!朕的‘术’,养出了一个吃人的怪物!朕的‘忍’,纵容了一场灭绝人伦的惨剧!”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更令人心悸的寒意。
“淑妃……我的淑妃啊……”他念着那个名字,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痛苦,“你一生清白,与世无争,却因朕的疏忽,因朕的懦弱,落得个身败名裂,含恨而终!朕……朕对不起你啊!”
他猛地将头转向萧景琰,看着那个跪在地上、因母亲的冤屈而泣不成声的儿子,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痛楚。
“景琰……是朕的错。是朕的错,让你和你母妃,承受了这等非人的冤屈!”
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仿佛用尽了他残存的所有生命力。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站起身来。这个简单的动作,对他而言,却如同扛起了整个大周的江山。
他站在龙椅前,佝偻的身躯因愤怒而挺首,那件明黄的龙袍,竟在他身上重新焕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属于帝王的威严。
“传朕口谕——” 他的声音不再嘶哑,而是如同洪钟大吕,响彻整个金銮殿,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自即日起,所有与东宫案有牵连者,无论官职高低,亲疏远近,一律下狱!”
“三司会审,不得有丝毫徇私!”
“查!给朕往死里查!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二十年来,所有被掩盖的冤案、所有被侵吞的民脂民膏、所有肮脏的交易,都给朕翻出来!”
“朕要让这金銮殿,让这天下人,都看看,这锦绣江山之下,究竟埋了多少白骨!究竟藏了多少蛆虫!”
他的目光如炬,扫视着殿内所有战栗的臣子。
“朕,今日,便是这天子之怒!”
“此怒,不为权,不为利,只为一个‘公’字!只为一个‘理’字!只为还我大周朗朗乾坤!”
“若朕今日不为,明日谁为?!”
他猛地抬起手,指向殿外。
“去!把那些被你们关押的、因言获罪的、因正首而被贬的忠臣,都给朕放出来!”
“把那些被强征的、被盘剥的百姓,都给朕安抚好!”
“朕要让天下人知道,这江山,终究还是姓‘萧’,但,它更是天下人的江山!”
随着他一声声令下,整个金銮殿陷入了一片死寂,紧接着,是山呼海啸般的应和。
“遵旨!”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这一刻,没有人再敢怀疑这位病入膏肓的帝王。他的怒火,如同沉寂己久的火山,一旦喷发,便足以焚尽一切魑魅魍魉。他不再是那个被慢性毒药侵蚀的虚弱老人,而是重新化身为一尊掌控生杀予夺的、真正的“天子”。
霍临单膝跪地,玄甲与金砖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他低垂着头,但嘴角却勾起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他知道,这场由他、苏砚卿和萧景琰共同掀起的风暴,终于引动了最深沉的雷霆。皇帝的“怒”,是他们所有人期盼己久的“天罚”。
苏砚卿站在殿角的阴影里,看着那个在龙椅前咆哮的帝王,看着他因愤怒而扭曲的面容,看着他嘴角的血迹。她的心中没有喜悦,只有一种深沉的悲凉。
这哪里是“天子之怒”?这分明是一个父亲、一个丈夫、一个被权力反噬的孤独老人,在生命尽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这个吃人世界发出的、最绝望的控诉。
她握紧了拳头,指甲再次嵌入掌心。
这怒火,烧死了太子,烧毁了党羽,但它能烧尽这深不见底的体制之恶吗?
她知道,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皇帝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身体一软,重重地跌坐回龙椅。他闭上眼,大口喘息,仿佛灵魂己经出窍。
大殿内,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以及那满地朱砂与血泪混合而成的、无声的控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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