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聆康复中心”的走廊铺着米白色的防滑地胶,墙壁是柔和的浅蓝色,墙上挂着几幅描绘听障儿童快乐成长的宣传画,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淡淡的柠檬清洁剂味道。这里是云彩霞工作了三年的地方,是她践行“帮助听障儿童融入主流社会”理念的战场。然而,今天,这个她曾无比熟悉和热爱的空间,却让她感到一种刺骨的疏离。
事情源于一次部门例会。中心计划与一家科技公司合作,开发一款新的听觉训练APP,旨在通过游戏化的方式提升听障儿童的听觉辨识能力。云彩霞作为项目的主要协调人,在会上提出了一个大胆的建议:在APP的设计中,应该增加一个“静默模式”或“视觉强化模式”,允许用户完全依赖视觉线索(如动态图标、颜色变化、节奏震动反馈)来完成训练,而不仅仅是依赖声音。
“我们需要尊重孩子的多样性,”她据理力争,声音清晰而坚定,“不是所有孩子都追求‘听见’,或者能通过助听设备获得理想效果。有些孩子,他们的世界是视觉主导的。我们应该提供选择,让他们在自己擅长的感知方式中建立自信,而不是强迫他们进入一个充满噪音和挫败感的‘听’的世界。这本身就是一种康复——认知自我,接纳自我。”
她的发言逻辑清晰,引经据典,引用了最新的神经多样性研究。会议室里大部分同事都点头表示赞同或深思。但坐在主位的中心主任,李老师——那个曾在孔庆福画展上眉头微皱的男人——却轻轻敲了敲桌子。
“云老师,”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温和,却字字如针,“你的出发点是好的,充满人文关怀。但是,”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云彩霞,“我们康复中心的终极目标是什么?是帮助孩子们最大限度地利用残余听力,发展口语能力,最终融入健听社会。这是专业共识。你提出的‘静默模式’,听起来很包容,但会不会在无形中,传递一种‘放弃’的信号?让家长和孩子觉得,‘听不见’也没关系,可以完全依赖视觉?这会不会削弱他们进行听觉康复训练的动力?”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却更具穿透力:“我听说,你最近和一位听障人士交往密切?孔庆福先生,对吧?他是一位非常优秀的艺术家,这点毋庸置疑。但云老师,你要警惕,个人情感是否会影响你的专业判断?我们做康复,是基于科学和专业,不是基于同情或……浪漫化的想象。我们不能因为个人情感,就动摇了‘康复’的核心目标。”
会议室里瞬间安静下来。云彩霞感到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脸颊发烫。她听到了“个人情感”、“动摇”、“同情”、“浪漫化”这些词,每一个都像小锤子敲在心上。她张了张嘴,想反驳,想说她的建议是基于专业研究,与个人生活无关,但李老师那看似客观、实则充满偏见的“关心”,让她一时语塞。她看到了周围同事或同情、或探究、或若有所思的目光,像无数根细小的芒刺。
“我……我的建议是基于对儿童个体差异的尊重,与个人生活无关。”她最终只能这样干巴巴地回应,声音失去了之前的力度。
会议结束后,走廊里,几个年轻同事的议论声像细小的毒蛇,钻进她的耳朵。
“唉,云姐跟那个画家好上了?真没想到。”
“是啊,听说那画家挺孤僻的,就爱画画。”
“她是不是想‘拯救’他啊?觉得他那么有才华,可惜听不见,想帮他‘正常’起来?”
“搞不好是同情心泛滥吧?想证明自己能‘治愈’心灵?”
“啧,谈恋爱归谈恋爱,可别把工作也搞砸了,李老师说得有道理……”
这些议论,带着猜测、不解,甚至一丝隐秘的优越感,像冰冷的雨水,浇熄了她刚才在会上残存的斗志。她快步走回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上。李老师那句“个人情感是否会影响你的专业判断?”和同事们那句“她是不是想‘拯救’他?”,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交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网。
她开始反思。她对孔庆福的好感,最初,是否真的如她所想,纯粹源于艺术的共鸣和灵魂的吸引?还是,潜意识里,也掺杂了某种“拯救者”的情结?
她想起第一次在图书馆,书架倒塌,她下意识地用手语道歉,看到他惊讶的眼神时,心里那丝隐秘的得意——“看,我懂你的语言,我能帮助你”。她想起雨中分享雨伞,她写下“对不起,我忘了考虑你的感受”时,他眼中的震动——那一刻,她是否也为自己能“体贴”地弥补了他的困境而感到满足?她为他举办画展,写下“你的世界,比声音更丰富”时,内心深处,是否也有一丝“看,我把你从孤独中‘带出来’了,我让你被看见了”的成就感?
她教他手语,为他读诗,为他录制手语故事……这些充满爱意的行动,背后是否也潜藏着一种“我来弥补你缺失的沟通方式”的潜意识?她努力“看见”他的世界,是否也无形中在“定义”他的世界,试图用自己的方式去“完善”它?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阵寒意。她一首以为自己是那个努力跨越鸿沟、真诚理解的人,但此刻,她惊恐地发现,自己脚下可能也踩着一块名为“优越感”的浮冰。她是否在无意识中,将自己置于了一个“健全者”、“理解者”、“帮助者”的位置,而将孔庆福置于了“需要被看见”、“需要被理解”、“需要被拯救”的位置?这与李老师所代表的、试图用“康复”来“修复”缺陷的逻辑,本质上是否有着某种危险的相似?
她拿出手机,翻看相册。一张张照片闪过:孔庆福在陶艺课上专注感受陶土振动的侧脸,眼神明亮而充满创造的喜悦;他在公园里用手语生动描述风的形状,手势充满力量;他在聋人聚会上与朋友们开怀“大笑”,肩膀耸动,毫无阴霾……这些画面里的他,是完整的、强大的、充满生命力的。他不需要被“拯救”,他需要的,是被平等的注视,被真正的“看见”——看见他的完整,而非聚焦于他的“缺失”。
泪水无声地滑落。她错了吗?她那份想要靠近、想要理解的真心,是否被蒙上了“拯救”的阴影?她对孔庆福的爱,是否掺杂了对她自己“善良”、“包容”形象的迷恋?
她想起聋人朋友阿强的话:“你是第一个能‘听’懂我们笑声的人。” 那份感动源于“懂”,而非“救”。她想起孔庆福教她“心——看见”,强调的是用心去看,而非用耳去听,更非用手去“修”。
她擦干眼泪,坐到办公桌前。她打开电脑,没有去修改APP的设计方案,而是点开了一个新的文档。标题,她郑重地写下:
《关于“静默模式”的补充说明:从神经多样性视角看听障儿童的自主选择权》
在文档里,她不再仅仅引用研究,而是加入了更深刻的思考:“康复的目标,不应是单一的‘听见’,而应是多元的‘成长’。真正的康复,是帮助个体认识并接纳自己的感知方式,发展其优势,建立自信。提供‘静默模式’并非鼓励‘放弃’,而是提供一种选择权,让儿童在尝试听觉训练的同时,也能在自己擅长的视觉-触觉通道中获得成功体验,这种成功感会反哺其整体的自信心和学习动力……我的个人经历让我更深刻地理解到,每个个体都有其独特的‘世界’,我们的工作,是搭建桥梁,而非强行改造河流的走向……”
她写得无比认真,字字句句,既是写给李老师和同事的回应,更是写给自己的灵魂拷问。她要厘清,她的专业,源于对生命的尊重,而非对“正常”的执念;她对孔庆福的爱,源于对一个完整灵魂的欣赏,而非对一个“残缺”个体的同情。
当文档完成,她靠在椅背上,疲惫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窗外的夕阳将天空染成温暖的橘红色。她知道,前路依然会有质疑和碰撞,她与孔庆福的爱,也依然会面临来自两个世界的审视。但此刻,她至少看清了一点:她要做的,不是“拯救”孔庆福,而是与他并肩而立,共同抵抗那些试图将他们定义为“问题”与“拯救者”的目光。她要守护的,是他们之间那份纯粹的、平等的“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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