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家门,玄关感应灯柔和地亮起。孔庆福脱下外套挂好,换上拖鞋。家里弥漫着熟悉的、混合着饭菜余香和旧书气息的味道。客厅里,父母正坐在沙发上,父亲戴着老花镜看一份报纸,母亲则捧着一个搪瓷杯,杯口氤氲着热气。电视开着,播放着一档热闹的综艺节目,夸张的笑声和背景音乐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孔庆福习惯性地侧头,让左耳的助听器稍微远离声源,将增益调到最低,那刺耳的噪音才减弱成一片模糊的背景嗡鸣。
“回来啦?”母亲立刻放下杯子,站起身,脸上堆起笑容,快步走过来接过他脱下的外套,“饭刚吃完,菜都给你留着呢,在微波炉里热着。快去吃点。”
孔庆福点点头,他走进厨房,打开微波炉,将饭菜拿出来。温热的灯光下,红烧肉的酱汁在盘子里微微晃动。他拿起筷子,机械地吃着,味同嚼蜡。白天在餐厅的挫败感和此刻家里的喧嚣交织在一起,让他胃里有些发沉。
他端着空碗回到客厅,父母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父亲放下报纸,推了推眼镜,清了清嗓子,声音高亢:“庆福,今天……在园艺坊,还顺利吧?”
“顺利。”孔庆福简短地回答,口音模糊,拿起遥控器,想关掉那吵闹的电视。
“等等!”母亲急忙阻止,指着电视屏幕,“你看,这个节目多热闹!多听听,对耳朵有好处!康复中心的张老师不是说,要多接触声音环境吗?”她又转向父亲,“老孔,你说是不是?”
父亲点点头,但眼神有些躲闪,只说:“嗯,多听,总归是好的。” 他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掩饰着自己的沉默。
孔庆福的手停在遥控器上,指尖微微发凉。又是“康复”。“多听”。这两个词像两把小锤子,日复一日地敲打着他的神经。他默默放下遥控器,坐到沙发的另一头,离电视远了些。
母亲坐到他身边,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种近乎急切的关切:“庆福,妈跟你说个事。社区康复中心下周要办个听障人士联谊会,就在周六下午。张老师特意跟我说了,让我一定让你去参加。好多跟你一样的年轻人,大家聊聊,交个朋友,多好啊!”
孔庆福的心猛地一沉。他抬起头,看着母亲充满期待的眼睛,那里面写满了“为你好”的焦虑。
“妈,我……园艺坊周六有活动,要给新苗圃浇水。”他试图找借口,手上比划着手语。
“浇什么水!陈伯能忙得过来!联谊会多重要!”母亲的声音拔高了一点,带着不容置疑,“你整天一个人画画、种花,闷坏了!得出去走走,认识认识人!张老师说了,多交流,对语言康复有帮助!”
“我不需要‘康复’!”孔庆福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带着压抑的烦躁,“我很好!我的耳朵听不见,但我的心是好的,我的手是好的,我能工作,能生活!我不需要被‘修’成你们想要的样子!”语速很快,快到了成了一串串模糊的音节。还好父母己经习惯了。
客厅里瞬间安静下来。电视里夸张的笑声还在继续,此刻听来却像一种讽刺。母亲被他突如其来的爆发惊住了,脸上的笑容僵住,随即变成了受伤和委屈。父亲也放下了茶杯,眉头紧锁,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庆福!你怎么跟你妈说话呢!”父亲的声音带着威严的责备,“你妈是关心你!怕你孤单!怕你以后……”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怕你找不到合适的人!”
“找不到合适的人?”孔庆福冷笑一声,一股长久以来积压的委屈和愤怒冲上头顶,“所以,你们就想安排我去那个‘联谊会’?像相亲一样,把我们这些‘听不见’的人关在一起,互相‘听’懂?然后凑合过一辈子?这就是你们想要的‘好’?”
“我们不是这个意思!”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妈是怕你受苦!怕你遇到的人,不懂你,嫌弃你!找个能‘听’懂你的人多好!能好好说话,能过正常日子!”
“正常日子?”孔庆福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在房间里回荡,震得他自己耳膜嗡嗡作响(通过骨骼传导),“你们定义的‘正常’,就是能听见?能说话?那我呢?我画画,我种花,我感受阳光和泥土,我用手语和写字和人交流,这就不‘正常’了吗?这就不‘好’了吗?”
他猛地站起身,胸口剧烈起伏。他指着墙上挂着的几幅自己的画——雨后的蜗牛、阳光下的梧桐根、窗台上的绿萝。“这些,是我‘听’到的世界!它们不比你们的‘声音世界’少一分一毫!我需要的不是找个‘能听懂’我的人,而是找个‘能看见’我的人!能看见我的世界,能尊重我的方式,而不是觉得我‘残缺’,需要被‘安排’,被‘修复’!”
“残缺”两个字像两根冰冷的针,刺进了父母的心里。母亲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她用手帕捂住嘴,肩膀微微耸动。父亲的脸色变得铁青,他猛地站起来,指着孔庆福,手指有些发抖:“你……你太不懂事了!我们辛辛苦苦把你养大,送你去最好的康复学校,花了多少钱!就为了让你能‘听’,能‘说’!你怎么能……怎么能……”
“就为了让我‘听’,能‘说’?”孔庆福的声音反而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悲凉,“所以,我存在的意义,就是变成一个‘能听见’的普通人?如果我做不到,我就失败了?就是你们的耻辱了?”
父亲被他的话噎住,张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粗重的喘息。他颓然地坐回沙发,双手捂住了脸,肩膀微微颤抖。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此刻的沉默里充满了无力、挫败和深藏的痛楚。
母亲抽泣着:“庆福……妈不是那个意思……妈只是……只是怕你以后……孤单……受欺负……找个伴儿……互相照应……”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无助。
孔庆福看着父母——母亲泪流满面,父亲颓然垂首。他心里那团愤怒的火焰,被这熟悉的、混合着爱与控制的亲情之水浇灭了大半,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和刺骨的寒意。他知道,他们的出发点是爱,是担忧,是根深蒂固的、认为“听见”才是“健全”、“正常”的社会观念。他们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他选择的这种“无声”的生存方式。他们眼中的“为你好”,对他而言,却是一种温柔的、持续的暴力,一种将他定义为“问题”、需要被“解决”的否定。
他感到一种深沉的疲惫,仿佛灵魂都被抽空了。他不想再争辩,不想再解释。有些鸿沟,不是一次争吵就能跨越的。
“我……我有点累。”他最终只是低声说了一句,声音沙哑。他没有看父母,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轻轻关上了门。
房间很小,但整洁。书架上摆满了画册、植物图鉴和几本哲学书。墙上贴着他最喜欢的几幅素描。他走到书桌前,没有开灯,任由窗外城市的微光透进来。他拿起素描本,翻开一页空白的纸,手指无意识地握紧了铅笔,却迟迟没有落下笔。
他想起云彩霞。想起她笨拙却真诚的手语,想起她写下“像云霞”时眼中闪烁的光,想起雨中伞下相视而笑的温暖,想起餐厅里她写下“对不起,我忘了考虑你的感受”时的心疼。她没有试图“修复”他,没有用“康复”来定义他。她只是靠近,用她的方式,努力“看见”他的世界。她甚至愿意为了他,去了解“振动”的音乐会。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上眼眶,滚烫地滑过脸颊。他用力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这泪水,一半是为父母那沉重而令人窒息的爱,一半是为那个遥远却带来微光的、名为“理解”的希望。
他拿起铅笔,在黑暗中,凭着感觉,在素描本上用力地、一遍又一遍地画着同一个手势的轮廓——拇指轻触心口,然后手指张开,指向眼睛。
“心——看见”。
他画了无数遍。每一笔,都像在无声地呐喊:我在这里。我完整。我值得被真正地“看见”,而不是被“听见”。
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如同永不熄灭的星河。但在孔庆福的房间里,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一颗在亲情阴影与微弱星光之间,孤独而倔强跳动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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