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房的烛火抖了三下，终于稳住了。
萧沅是被疼醒的。
骨头缝里像是塞了冰碴，每动一下都牵扯着筋肉的剧痛，尤其是心口——那里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是昨夜突围时被玄甲卫的长刀划开的。他费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斑驳的木梁，梁上悬着一串褪色的木鱼，随着穿堂风轻轻摇晃，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水……”他喉咙干涩得像要裂开，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一只粗糙的手立刻递过陶碗，碗沿还带着温热。萧沅贪婪地喝了两口，温水滑过喉咙，稍稍缓解了灼痛感。他抬眼，看到了萧福那张布满皱纹的脸——老管家的左臂空荡荡的，袖子用布条胡乱扎着，脸上还有未结痂的伤口，显然昨夜也是死里逃生。
“小少爷，您醒了。”萧福的声音带着哽咽，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满了泪水，“谢天谢地，您总算醒了。”
萧沅的视线扫过禅房。这是一间简陋的屋子，除了一张木板床、一张矮桌，就只有墙角堆着的几捆干柴。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味和檀香混合的气息，窗外传来隐约的诵经声，断断续续，像是被风吹散的絮。
“这是……哪里？”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萧福按住了。
“是净慈寺。”萧福扶着他的肩膀，小心翼翼地让他靠在床头叠好的被褥上，“昨夜是元和大师救了我们。那些玄甲卫……大师都挡下了。”
玄甲卫。
这三个字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猛地刺入萧沅的心脏。他瞬间想起了昨夜的血色——萧策叔叔浑身是血的背影，亲卫们倒下时的惨叫，还有幻儿倒在他怀里时，那只渐渐冰冷的小狐狸爪子。
“叔叔呢？”他抓住萧福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萧策叔叔呢？还有……幻儿，幻儿她……”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他怕听到答案，又不得不问。
萧福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别过头，看着窗外，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不需要回答了。
萧沅的心沉到了谷底。他松开手，无力地靠在床头，眼睛空洞地望着屋顶的破洞。那里有一缕阳光照进来，落在他的手背上，可他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幻儿死了。那个总爱跟在他身后，笑起来眼睛像弯月亮的小狐狸，为了救他，死了。
萧策叔叔也死了。那个总拍着他的肩膀说“沅儿要快点长大”的男人，那个在万军丛中为他杀出一条血路的叔叔，也死了。
还有爹娘，还有萧家满门……
一股难以遏制的恨意从心底翻涌上来，像岩浆一样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他能感觉到体内有什么东西在躁动，那股在桃源时偶尔失控的力量，此刻正顺着血管疯狂地流窜，带着毁灭一切的戾气。
“我要杀了他们……”他低声说，声音嘶哑得像野兽的低吼，“我要杀了那些玄甲卫，杀了皇帝，杀了国师……我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他的眼睛渐渐红了，周身的空气仿佛都变得冰冷，墙角的干柴竟簌簌地抖了起来，细小的木渣随着他的气息飞扬。
“小少爷！”萧福吓得脸色大变，连忙按住他的手，“您别激动！您现在伤势太重，不能动气啊！元和大师说了，您体内的力量太过霸道，若是被仇恨引动，会伤及自身的！”
“伤及自身又如何？”萧沅猛地甩开他的手，眼中是滔天的杀意，“他们杀了我所有的亲人！我活着，不就是为了报仇吗？！”
他挣扎着要下床，胸口的伤口瞬间裂开，鲜血浸透了包扎的布条，染红了被褥。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幸好萧福及时扶住了他。
就在这时，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一个穿着灰色僧袍的老和尚走了进来。他的僧袍上沾着点点血迹，左臂不自然地垂着，脸色苍白得像纸，显然也受了重伤。但他的脊背依旧挺得笔首，双手合十，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仿佛能包容世间所有的戾气。
是元和大师。
萧沅看到他，眼中的杀意瞬间凝固了。他想起昨夜那个挡在他身前的背影，想起那道驱散了玄甲卫的佛光，喉咙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说不出话来。
“大师。”萧福连忙行礼，声音里带着感激和愧疚，“让您费心了。”
元和大师微微颔首，目光落在萧沅渗血的伤口上，眼底闪过一丝痛惜。他走到床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瓷瓶，倒出几粒黑色的药丸，递到萧沅面前。
“服下吧。这是护心丹，能稳住你体内的气血。”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力量。
萧沅没有接。他看着元和大师苍白的脸，看着他垂着的左臂，突然问：“大师，您的伤……是为了救我才有的吗？”
元和大师顿了顿，随即笑了笑，笑容里带着慈悲：“出家人慈悲为怀，见死不救，才是罪过。”
“可他们要杀的是我。”萧沅的声音很低，“他们说我是妖星，说我会带来灾祸。大师何必为了我这样一个不祥之人，得罪朝廷，甚至……伤了自己？”
他想起了狐族族长的话，想起了那些追杀他的人看他时的眼神，像看一个怪物。或许他真的是不祥之人，否则为什么他身边的人都会死？幻儿，萧策叔叔，还有那么多亲卫……
元和大师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将药丸放在他的手心，然后伸出手，轻轻按在他的头顶。老和尚的掌心带着一丝温热的佛光，那光芒顺着他的头顶缓缓流淌，像是一股清泉，瞬间浇灭了他体内躁动的戾气。
“南无阿弥陀佛。”元和大师低声诵经，声音柔和而庄严，“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是清心咒。
萧沅从未觉得佛经如此动听。那经文像是有魔力，顺着他的耳朵钻进心里，抚平了他翻涌的恨意，也驱散了他心中的绝望。他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握着药丸的手也不再颤抖。
他抬起头，看着元和大师。老和尚闭着眼睛，嘴唇微动，佛光在他的周身流转，形成一个淡淡的金色光圈。可萧沅分明看到，他的嘴角有一丝血迹缓缓渗出，顺着下颌线滴落在僧袍上，染红了“慈悲”二字。
他在硬撑。
萧沅的心猛地一揪。他想起昨夜萧福说的话，元和大师为了挡下玄甲卫，受了很重的伤。刚才为了压制他体内的戾气，恐怕又动用了佛法，牵动了伤势。
“大师……”他想说什么，却被元和大师按住了。
“听。”老和尚轻声说，“静下心来，听这经文。”
萧沅闭上眼，不再说话。他能感觉到那股温热的佛光在体内流淌，修复着他受损的经脉，也包裹着那股躁动的力量，让它渐渐平静下来。窗外的诵经声越来越清晰，和元和大师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像是一张温柔的网，将他笼罩在其中。
不知过了多久，清心咒念完了。
元和大师收回手，轻轻喘息着，脸色比刚才更白了。他从袖中取出一串佛珠，放在萧沅的手心。那串佛珠是用菩提子做的，颗颗圆润，上面布满了细密的纹路，显然是被人常年的。
“这串佛珠，陪了老衲三十余年。”元和大师说，“今日，便赠予你。你体内的力量并非妖邪，只是太过霸道，需要佛法来引导。日后每日诵念清心咒，或许能压制一二。”
萧沅握着佛珠，指尖能感受到上面残留的温热。他看着元和大师，突然“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不顾伤口的剧痛，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大师救命之恩，萧沅永世不忘。”他的声音带着哽咽，“若有来日，萧沅定当报答。”
元和大师连忙扶起他，叹息道：“出家人不求报答。只是老衲有一问，不知你愿不愿答。”
“大师请讲。”
“你愿不愿意随老衲修行？”元和大师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问，“老衲知道你心中有恨，有怨。但仇恨只会让你坠入深渊，唯有佛法，能让你找到一条生路。你愿不愿意放下执念，随老衲学佛？”
学佛？
萧沅愣住了。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他的人生，似乎从出生起就被仇恨填满了——为萧家报仇，为幻儿报仇，为萧策叔叔报仇。可报仇之后呢？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如果不报仇，他活不下去。
可是看着元和大师苍白的脸，看着他眼中的慈悲，他又犹豫了。老和尚为了救他，不惜得罪朝廷，不惜重伤自身。他说仇恨会让他坠入深渊，或许是对的。
“我……”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元和大师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笑了笑：“你不必立刻回答。老衲给你时间考虑。只是你如今身份敏感，朝廷定然不会善罢甘休。留在净慈寺，或许是目前最安全的选择。”
萧沅沉默了。他知道元和大师说得对。外面到处都是追杀他的人，他重伤未愈，根本无处可去。
“多谢大师。”他低声说。
元和大师点了点头，转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他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着萧沅，眼神复杂：“老衲法号元和，一生求‘和’，却总遇纷争。或许，这便是命数。”他顿了顿，又说，“若你愿入我门下，老衲便赐你法号‘无渊’。无渊，无渊，愿你此生，莫要坠入无底深渊。”
无渊。
萧沅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无渊，无底深渊。或许这就是他的命，永远也逃不开的黑暗。
元和大师走后，萧福扶着萧沅躺好，又为他更换了伤口的药。禅房里恢复了安静，只有窗外的诵经声和烛火跳动的声音。
“小少爷，”萧福犹豫了很久，终于开口，“将军……将军生前，曾留下一样东西，让老奴务必亲手交给您。”
萧沅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萧福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块巴掌大的竹片，竹片上刻着几行字，字迹苍劲有力，正是萧屹的手笔。
是秘简。
萧沅的心脏猛地一跳。他连忙接过秘简，手指颤抖地抚过上面的字迹。他以为这会是父亲留下的复仇计划，是扳倒国师和皇帝的证据。他甚至己经想好了，等伤势痊愈，就按照秘简上的指示，一步步复仇。
可是当他看清竹片上的字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竹片上只有一句话：
“吾儿，勿念仇恨，平安此生。”
勿念仇恨，平安此生。
萧沅反复念着这八个字，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父亲，那个镇守边关、战功赫赫的镇北将军，那个被冤杀、满门被屠的萧屹，竟然让他不要报仇，只要平安地活下去？
怎么可能？
他的爹娘死了，他的叔叔死了，他的族人死了，幻儿也死了！所有爱他的人都死了！他怎么可能不报仇？怎么可能平安地活下去？
“不……不可能……”萧沅猛地将秘简摔在地上，竹片撞到墙角，断成了两截。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低吼着，眼中充满了血丝，“爹，你怎么能这么说？他们杀了我们全家啊！你让我怎么不报仇？！”
萧福吓得连忙捡起断成两截的秘简，心疼地用手着：“小少爷，您别激动！将军这么说，一定有他的道理啊！将军是怕您被仇恨吞噬，怕您也走上绝路啊！”
“道理？什么道理？”萧沅的声音带着疯狂的笑意，眼泪却顺着眼角滑落，“难道让我看着仇人逍遥法外，看着萧家的冤屈石沉大海，这就是道理？！”
他想起了萧策叔叔死在他面前的样子，想起了幻儿最后看他的眼神，想起了那些玄甲卫狰狞的面孔。仇恨像藤蔓一样紧紧地缠绕着他的心脏，几乎要将他勒死。
“我做不到……”他蜷缩在床角，双手抱着头，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我做不到……”
萧福看着他痛苦的样子，眼圈也红了。他想安慰，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将军的遗愿是让小少爷平安，可这血海深仇，又怎么可能说放下就放下？
就在这时，窗外的诵经声突然变了。
不再是杂乱的经文，而是变成了清晰的清心咒。那声音柔和而庄严，像是元和大师就在窗外，为他驱散心魔。
萧沅的哭声渐渐小了。他抬起头，看着窗外。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想起了元和大师的话，想起了那个赐给他的法号——无渊。
或许，父亲是对的。或许，仇恨真的会让他坠入深渊。
可是，放下仇恨，他又能做什么？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他捡起地上断成两截的秘简，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竹片上的字迹被泪水打湿，变得模糊不清。他能想象出父亲写下这八个字时的心情，一定是万般无奈，万般不舍。
“爹……”他低声呢喃，声音里带着无尽的痛苦和迷茫。
烛火又抖了抖，终于熄灭了。禅房里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的月光，静静地照在少年苍白的脸上。
他不知道，此刻的净慈寺外，一道黑影正隐在树后，冷冷地注视着禅房的方向。那人手中握着一把折扇，扇骨上刻着细密的花纹，正是国师座下的门客，苏珩。
“妖星……无渊……”苏珩低声呢喃，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容，“有意思。看来，这出戏，会越来越精彩了。”
说完，他的身影化作一道青烟，消失在夜色中。
而禅房里的萧沅，还在抱着那断成两截的秘简，在仇恨与父命的夹缝中，痛苦地挣扎着。他不知道，他的命运，从被赐下“无渊”这个法号开始，就己经和佛法、仇恨、还有那个遥远的“无渊之门”，紧紧地缠绕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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