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慈寺的晨钟敲了三通,却没像往常那样驱散山雾。
萧沅跪在毗卢遮那佛前,指尖抚过供桌边缘的一道裂痕——那是昨夜元和大师布阵时,金刚杵砸在地上震出的痕迹。佛灯的光晕里,他能看见自己映在青砖上的影子,单薄得像张随时会被风吹散的纸。
“无渊师弟。”
身后传来脚步声,带着布料摩擦的轻响。萧沅回头,看见觉能师叔站在殿门处,灰色僧袍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他手里捧着个乌木匣子,木匣边缘嵌着铜扣,是寺里用来装经卷的旧物。
“师叔。”萧沅站起身,袖口扫过供桌,带起一点香灰。
觉能师叔走进殿内,将木匣放在桌上,铜扣碰撞的声响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越。“这是师兄的遗物。”他抬手掀开匣盖,里面整整齐齐叠着件月白僧衣,衣角绣着半朵褪色的菩提花——那是元和大师年轻时云游时,一位老尼为他绣的,据说能避邪祟。匣底还压着本《金刚经》,封皮磨得发毛,边角卷着卷,每页纸缝里都夹着干枯的艾草——是去年端午,萧沅采来为师父驱虫的。
萧沅的指尖悬在僧衣上,没敢碰。布料上还留着淡淡的药味,混着师父身上常年不散的檀香,像极了师父坐在禅房里诵经时的味道。
“昨夜方丈和几位长老议事,到寅时才散。”觉能师叔的声音有些哑,他抬手抹了把脸,指腹蹭过眼角,“寺里……不能再留你了。”
殿外的风突然大了,卷着雪沫撞在破了的殿门上,发出“吱呀”的呻吟。萧沅看着供桌上的佛灯,灯芯颤了颤,爆出个小小的灯花。他早该想到的,元和大师在时,凭着一身修为和三十年清誉,还能护着他这个“妖星”;如今师父圆寂,净慈寺不过是座靠着香火度日的小庙,如何敢与朝廷抗衡。
“我知道。”萧沅的指尖终于落在僧衣上,布料微凉,像触到了师父最后留下的体温。他将僧衣轻轻叠好,放进自己的行囊——那是个打了补丁的粗布袋,还是五年前师父从山下给他买的。
“长老们说,”觉能师叔的声音更低了,“让你……天亮前离寺。走后山的小路,别从山门走。”他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塞进萧沅手里,“这是寺里仅剩的干粮,还有些伤药。山下的镇子……你尽量别去,朝廷的人恐怕己经在那布了眼线。”
油纸包里的麦饼还带着余温,萧沅捏着纸包的边角,指节微微泛白。他想起五年前刚被师父救下时,也是这样一个雪天,觉能师叔端着碗热粥走进禅房,粥碗边堆着三颗蜜枣,说是“给新来的小师弟补补身子”。
“师叔。”萧沅抬头时,看见觉能师叔的睫毛上凝着霜,“师父圆寂前,有没有说过……北境的故人是谁?”
觉能师叔愣了愣,随即摇头:“师兄只留下句‘向北走’。他这一生,云游过的地方多,结识的人也杂,或许是早年在北境挂单时认识的居士吧。”他抬手拍了拍萧沅的肩,掌心的温度透过僧袍传过来,带着些微的颤抖,“你性子犟,可下山后不比在寺里,凡事……多忍忍。”
萧沅没说话,只是将油纸包塞进行囊。他走到殿角的香案前,取了三支线香,在烛火上引燃。青烟袅袅升起,他对着毗卢遮那佛的金身深深叩首,额头抵着青砖,能感觉到砖石里渗着的寒气。
“一拜求佛,佑净慈寺平安。”
“二拜求佛,佑师父往生。”
“三拜……”他的指尖在青砖上抠出个浅浅的印子,“求佛佑我,能为萧家,为幻儿,讨回公道。”
起身时,香灰落在他的僧袍前襟,烫出个小小的黑痕。萧沅没在意,转身朝着殿门走去,乌木匣子被他抱在怀里,像抱着师父最后的余温。
“无渊师弟。”觉能师叔突然叫住他,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若是……若是将来有机会,回寺里看看。师兄他……总盼着你能得个好结局。”
萧沅的脚步顿了顿,却没回头。他只是抬手拢了拢行囊的带子,快步走出了大殿。
殿外的雪下得紧了。
萧沅沿着西侧的回廊往禅房走,廊下的红梅被雪压弯了枝,花瓣上积着厚厚的雪,像落了满地的碎玉。他路过师父的禅房时,看见窗纸上映着个佝偻的身影——是负责洒扫的老僧,正在收拾师父遗下的经书。
禅房的门虚掩着,他推开门时,闻到一股淡淡的墨香。书案上摊着张宣纸,上面是师父的字迹,写的是《心经》里的句子:“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只是“空”字的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墨痕在纸角晕开,像滴未干的泪。
萧沅走到案前,看见砚台里的墨还没干。他想起昨夜师父咳着血,还在灯下为他抄经,说是“等你将来下山,带着它,能少些戾气”。他伸手将宣纸折好,放进怀里,胸口贴着纸页的地方,能感觉到墨痕的微凉。
收拾好行囊时,天还没亮透。东方的天际泛着鱼肚白,把禅房的窗棂映成了浅灰色。萧沅最后看了眼禅房的梁木——那里挂着个竹编的鸟笼,是去年春天他编给师父的,师父说“养只鸟,能添些生气”,可到最后,也没养过鸟。
他关上禅房门时,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是个穿灰布僧衣的小沙弥,手里捧着个陶碗,碗里盛着些碎米。“无渊师兄,”小沙弥的脸冻得通红,鼻尖上挂着汗珠,“这是我攒的米,你带着路上吃。”
萧沅看着陶碗里的碎米,有些米上还沾着谷壳,显然是小沙弥从自己的口粮里一粒一粒挑出来的。他想起这小沙弥去年冬天染了风寒,还是师父让他送了半篓生姜过去。
“多谢。”萧沅接过陶碗,指尖碰到碗沿,是温的。
小沙弥往后退了两步,双手合十深深一揖:“师兄保重。”他的声音带着哭腔,转身跑开时,灰布僧袍的下摆扫过回廊的栏杆,带起一串雪粒。
萧沅沿着回廊往后山走,脚下的青石板结着薄冰,每一步都走得格外稳。路过钟楼时,他看见钟楼上挂着的铜钟——那是师父年轻时从废寺里请回来的,钟身上刻着《大悲咒》,据说敲一下能消百劫。他想起五年前刚到寺里,师父带着他在钟楼下练拳,金刚拳的拳风撞在钟上,震得整座山都在响。
“无渊。”
钟楼的阴影里突然走出个人,玄色僧袍在雪地里像团化不开的墨。萧沅认出是寺里的戒律院首座,作者“爱吃茄子卷的黛妮”推荐阅读《无渊:菩提劫》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那位首座素来看他不顺眼,总说他“一身戾气,玷污佛门清净”。
“首座。”萧沅停下脚步,双手合十行了个礼。
戒律院首座走到他面前,手里拿着串菩提子佛珠,珠子上的包浆厚得发亮。“这是元和师兄当年受戒时,住持方丈赐的。”首座将佛珠塞进萧沅手里,指尖的温度很凉,“他圆寂前托我交给你,说‘这孩子性子烈,有串佛珠在身,或许能少犯些杀业’。”
萧沅捏着佛珠,菩提子的纹路硌着掌心,像师父的手指在轻轻按着他的脉门。他想起去年冬天,自己练拳时走火入魔,是这位首座连夜请来药师殿的老僧,守在禅房外念了半宿《往生咒》。
“首座……”
“走吧。”戒律院首座转过身,玄色僧袍的衣角扫过雪地,留下道浅浅的痕,“后山的路滑,早些下山,别让你师父在天上看着,还为你操心。”
萧沅没再说话,只是对着首座的背影深深一揖。等他抬起头时,首座己经走进了钟楼的阴影里,只有玄色的衣袂在风雪中轻轻晃动,像只即将归巢的鸟。
后山的小路被雪埋了大半,萧沅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怀里的乌木匣子硌着肋骨,却不觉得疼。他路过一片松林时,看见雪地里插着根竹杖——是去年秋天,师父带着他在这里采药,竹杖不小心掉进了山涧,还是他跳下去捞上来的。竹杖上还留着他缠的布条,此刻被雪浸得透湿,颜色深得像块炭。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突然传来水流声。萧沅拨开垂在眼前的松枝,看见那道熟悉的山涧——五年前,他就是在这里被师父救下的。当时他浑身是血,趴在涧边的石头上,师父蹲在他面前,用温水擦去他脸上的血污,说“孩子,活下去,总会有公道的”。
涧水结着薄冰,冰下的水流看得清清楚楚,映着天光,像条碎银子铺成的路。萧沅蹲下身,掬了捧冰水洗脸,刺骨的寒意让他打了个寒颤,却也让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
他从行囊里取出那件月白僧衣,轻轻铺在涧边的青石上。僧衣上的菩提花在雪光里泛着淡淡的白,像刚开的模样。萧沅对着僧衣深深叩首,额头抵着青石,能感觉到石缝里渗着的水汽。
“师父,弟子走了。”
“您说向北走,弟子就向北走。”
“您说勿造杀念,弟子……尽量记着。”
起身时,他看见僧衣的衣角被风吹得微微扬起,像师父在轻轻点头。萧沅将僧衣叠好,放进乌木匣子,转身朝着山口走去。
山风越来越大,卷着雪粒打在脸上,疼得像针扎。萧沅拢了拢僧袍的领口,却还是有雪钻进衣襟,落在皮肤上,瞬间化成了水。他抬头望了眼净慈寺的方向,寺庙被埋在茫茫风雪里,只有大雄宝殿的金顶还露着点影子,像片被遗忘的碎金。
突然,他听见身后传来钟声。
不是晨钟的三通,是急促的、连绵的钟鸣,一下接着一下,撞在山雾里,震得松枝上的雪簌簌往下掉。萧沅知道,这是净慈寺的“警世钟”,只有遇到灭寺之祸时才会敲响。他猛地回头,看见寺庙的方向升起股黑烟,像条黑色的蛇,钻进了灰蒙蒙的天里。
“师父……”萧沅的心脏像被一只手攥住了,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想转身回去,脚却像被钉在了雪地里——他知道,自己不能回去。师父用性命护着他下山,他若是回去,岂不是辜负了师父的苦心?
钟声还在响,越来越急,像在哭。萧沅看着那股黑烟,突然想起昨夜师父坐在禅房里,借着油灯的光给他缝补僧袍。师父的手指有些抖,针脚歪歪扭扭的,他当时还笑师父“缝得比小沙弥还丑”,师父只是叹了口气,说“等你将来有了徒弟,就知道这针脚里的滋味了”。
“师父……”他的喉咙里像堵着团滚烫的棉花,每说一个字,都带着灼人的疼。
风突然转了向,带着钟声往山口飘来。萧沅听见钟声里夹杂着兵刃碰撞的脆响,还有人的嘶吼——是戒律院首座的声音,他在喊“护住经楼”;是觉能师叔的声音,他在念“阿弥陀佛”;还有小沙弥的哭声,像只被踩碎了翅膀的鸟。
萧沅猛地跪倒在雪地里,额头重重磕在青石上,一下,又一下。血从额头渗出来,滴在雪地上,烫出个小小的洞。他想起五年前在青丘,幻儿为了护他,被官兵的箭射穿了胸膛,鲜血染红了他的僧袍,也染红了那片桃花;他想起叔叔萧策为了给他断后,被乱刀砍死在官道上,临死前还在喊“沅儿,活下去”;现在,师父用性命护着的净慈寺,也要没了。
“啊——!”
他朝着寺庙的方向嘶吼,声音撞在山壁上,反弹回来,像头被困在牢笼里的野兽。怀里的乌木匣子硌着肋骨,疼得他清醒了些——师父说过,“恨不是坏事,有恨,才有活下去的力气”。他不能死,他要活下去,要报仇,要为萧家,为幻儿,为叔叔,为师父,为净慈寺里所有死去的人,讨回公道。
萧沅站起身,抹了把脸上的血和泪。他最后看了眼寺庙的方向,黑烟己经遮住了金顶,钟声也渐渐弱了下去,像只耗尽了力气的蝉。
他转身,朝着北境的方向走去。
雪地里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很快又被新的落雪覆盖。萧沅的背影在茫茫风雪里越来越小,像片被风吹走的叶子。他的手里紧紧攥着那串菩提子佛珠,珠子上的包浆被体温焐得发烫,硌着掌心的纹路,像师父的手指,在轻轻牵着他往前走。
山风卷着雪粒,打在他的僧袍上,发出细碎的声响。萧沅抬头望了望天,铅灰色的云层低得像要压下来,可他知道,只要一首往北走,总会走到有光的地方。
怀里的《金刚经》硌着胸口,纸页上的墨痕似乎还带着温度。萧沅想起师父圆寂前的最后一句话——“无渊,好好活”。
他会好好活。
活成一把刀,劈开这混沌的天。
活成一盏灯,照亮这漆黑的路。
活成师父希望的样子,哪怕……要踏遍刀山火海,要染尽满身血腥。
雪还在下,落在他的发梢,很快积了薄薄一层。萧沅拢了拢行囊,加快了脚步。北境的风,似乎己经穿过了千山万水,带着黄沙的味道,吹到了他的耳边。
那是故乡的方向,也是……仇人的方向。
他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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