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丘的桃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转眼便是五年。
五年光阴，足够让石缝里的幼芽长成半人高的小树，足够让溪涧里的小鱼长到巴掌宽，也足够让那个被裹在襁褓里的婴孩，长成个眉眼清俊的小童。
萧沅如今五岁了。他不像青丘其他狐族孩童那样生得灵动跳脱，反倒像株长在山涧边的兰草，安静，却透着股韧劲。他总爱穿件洗得发白的浅青色短褂，头发用根简单的木簪束着，额前留着几缕碎发，风一吹，便跟着他那双黑亮的眼睛一起动。
此刻他正蹲在桃林深处，手里捏着片刚落下的桃花瓣，小心翼翼地往一只断了翅膀的小麻雀身上贴。小麻雀瑟缩着，却奇异地没有挣扎，只是用黑豆似的眼睛看着他。
“阿沅，你又在给小鸟‘治病’呀？”
清脆的童音从身后传来，像山涧里的泉水叮咚。萧沅回头，看见个穿绯色小裙的小姑娘跑过来，梳着双丫髻，发间系着粉色的丝带，正是狐族族长胡晏的女儿，幻儿。
幻儿比萧沅大半岁，性子像团小火焰，活泼得很，是青丘里唯一敢时时刻刻黏着萧沅的孩子。她跑到萧沅身边，蹲下来看那只小麻雀，眼睛亮晶晶的：“它翅膀断了？能好吗？”
“能。”萧沅点头，声音软软的，却带着股笃定。他指尖轻轻抚过麻雀断翅的地方，指尖泛着层极淡的金光——那光芒太淡了，像清晨的露珠映着晨光，若不细看根本察觉不到。金光落在麻雀翅膀上，原本耷拉着的翅膀竟微微动了动。
幻儿“哇”地低呼一声，连忙捂住嘴，怕惊扰了小麻雀：“阿沅，你好厉害！这是狐族的法术吗？我怎么没见过阿娘教过？”
萧沅摇摇头。他也不知道这是什么。自他记事起，指尖就偶尔会冒出这种暖暖的光。有时是给枯萎的桃花瓣“续命”，让它多开半日；有时是给被冻僵的小虫取暖，看着它重新爬起来。胡晏姑姑说这是“天生的本事”，让他别在外人面前用，他便乖乖记着，只在没人的时候，才敢给这些受伤的小生灵“试试”。
“阿娘说，阿沅的本事是‘秘密’。”萧沅把贴好花瓣的小麻雀捧起来，放在掌心，轻声道，“不能让别人知道。”
“我才不告诉别人呢！”幻儿连忙拍着胸脯保证，小脸上满是认真，“我是阿沅最好的朋友，肯定帮你保密！”她说着，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竹编笼子，“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笼子里铺着柔软的干草，放着几颗红彤彤的野果，是青丘特有的“醉仙莓”，甜得很。萧沅眼睛亮了亮，这是他最爱吃的果子。
“给你。”幻儿把笼子塞到他手里，又凑过去看他掌心的小麻雀，“小鸟什么时候能飞呀？我们带它去溪边喝水好不好？”
“等它翅膀长好。”萧沅小心地把小麻雀放进笼子里，盖好盖子，“胡姑姑说，万物都有自己的‘时运’，急不得。”
“又是胡姑姑说的。”幻儿撇撇嘴，却没反驳。在青丘，胡晏是族长，也是所有孩童心里既敬畏又依赖的存在。只是对萧沅，胡晏似乎总多些“叮嘱”——不许他靠近结界边缘，不许他问外面的事，不许他在族人面前动用那“天生的本事”。
萧沅也不问为什么。他记得很小的时候，胡晏姑姑抱着他，坐在窗边看桃花，曾轻声跟他说：“阿沅，青丘是你的家，待在这里，你会平安。”他不懂什么是“平安”，但他知道，胡晏姑姑不会骗他。
“对了阿沅，”幻儿突然想起什么，拉着他的袖子往桃林外跑，“我带你去个好地方！我昨天跟阿瑶姐姐学了个新法术，给你看！”
萧沅被她拉着，小跑起来。浅青色的短褂在粉色的桃花影里一晃一晃，像株被风吹动的兰草。他没问要去什么地方，只是紧紧抓着手里的竹笼——幻儿总是这样，像阵风似的，带着他去探索青丘的每一个角落：能听见歌声的瀑布，能长出发光蘑菇的山洞，还有那片永远开着白色小花的草地。
幻儿带他去的是青丘深处的“镜湖”。湖面像块巨大的碧玉，平静无波，能清晰地映出天上的云，岸边的树，还有两个凑在湖边的小脑袋。
“你看！”幻儿站在湖边，小手掐了个简单的法诀，嘴里念念有词，“阿瑶姐姐教我的‘花雨诀’！”
她指尖一扬，湖边的野花突然“簌簌”地落下来，不是往地上落，而是像被无形的线牵着，往湖面上飘，一朵接一朵，很快就在湖面上铺成了条粉色的花路。
萧沅看得眼睛都不眨了。他伸出手，想接一朵飘落的花，指尖刚碰到花瓣，那些花突然“噗”地一声，化作了漫天粉色的光点，像星星似的，在他和幻儿周围转了起来。
“哇！”幻儿拍手笑起来，“比阿瑶姐姐弄得还好看！肯定是因为阿沅在这儿！”
萧沅也笑了。他很少笑，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会弯成个小小的月牙，像把藏在鞘里的小刀子，终于露出了点软的锋芒。他看着那些在指尖流转的光点，突然觉得指尖又开始发烫——那种熟悉的、暖暖的感觉又来了。
他下意识地想收回来，却被幻儿拉住了手：“阿沅，你也试试呀！说不定你一出手，光点会变成小兔子呢！”
萧沅犹豫了一下。胡晏姑姑说过，不能在外人面前用“本事”。可幻儿不是“外人”，是他最好的朋友。
他试探着，把带着暖意的指尖往光点里探了探。
就在他指尖碰到光点的那一刻，奇妙的事情发生了——那些粉色的光点突然聚在一起，真的化作了一只巴掌大的小兔子，毛茸茸的，耳朵还动了动，然后“噗”地跳进了湖里，在水面上踩出一圈圈涟漪。
“真的变成小兔子了！”幻儿惊喜地跳起来，拉住萧沅的手晃了晃，“阿沅你太厉害了！比阿娘还厉害！”
萧沅被她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指尖的暖意却没散去。他看着湖面上的涟漪，突然想起昨晚做的梦——梦里有个穿着铠甲的高大男人，看不清脸，只觉得很温暖，他想靠近，却被一片血雾挡住了。
“阿沅，你怎么了？”幻儿察觉到他的沉默，拉了拉他的袖子，“是不是累了？我们去摘醉仙莓吧！我知道有棵树结的果子最甜！”
“嗯。”萧沅点点头，把梦里的模糊景象压下去，跟着幻儿往桃林外走。他手里还提着那个装着小麻雀的竹笼，笼子晃呀晃，像晃着个小小的、易碎的梦。
——
竹楼的窗边，胡晏正看着桃林里那两个小小的身影，手里捏着颗刚摘的醉仙莓，却没吃，只是任由果子在指尖慢慢失了水分。
阿瑶站在她身后，轻声道：“族长，您看小公子和小姐多要好。小姐以前总嫌别的孩子吵，偏偏就爱跟小公子待在一起。”
胡晏没说话。她看着萧沅小心翼翼护着竹笼的样子，看着他被幻儿逗笑时弯起的眼角，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
这五年，她刻意让萧沅远离外界的一切。她没告诉过他，他有个叫沈清辞的母亲，有个叫萧屹的父亲；没告诉过他，他本是镇北将军府的嫡子，而非青丘一个无名无姓的小童；更没告诉过他，京城的国师府里，有双眼睛，五年来从未停止过搜寻“妖星”的踪迹。
她原以为，只要把他藏在青丘，藏在结界之后，就能护他一世平安。可萧沅身上的力量，却像破土的春笋，一天比一天明显。他能让枯木逢春，能让受伤的生灵快速痊愈，甚至能无意识地安抚青丘最躁动的灵狐——那不是妖力，更不是狐族的灵力，倒像是……佛力。
可佛力里，又总裹着丝若有若无的沉气。就像上次青丘的老狐误食了毒草，眼看就要断气，萧沅只是握着它的爪子哭了一场，那老狐竟奇迹般地醒了过来。可那天夜里，竹楼外的桃花却莫名其妙地谢了一片，像是被什么东西吸走了生机。
“他的力量越来越难藏了。”胡晏低声道，指尖微微用力，醉仙莓被捏得变了形，“再这样下去，不用等外界来查，青丘的族老们也会起疑。”
阿瑶叹了口气：“可小公子那么乖……他从来没害过人。”
“乖有什么用？”胡晏苦笑，“他生下来就带着‘无渊星’的命格，这就注定了他的命里藏着劫。魏玄一天找不到他，这劫就一天不会散。”她顿了顿，看向桃林里正给幻儿递野果的萧沅，“我只盼着，这劫来得晚些，再晚些，至少……让他多过几天安稳日子。”
阿瑶没再说话。她知道胡晏的难处。一边是洛枝羽的托付，是对沈清辞的承诺；一边是青丘的安危，是全族的存亡。偏生这劫，还缠上了族长最疼爱的女儿——幻儿几乎时时刻刻都黏着萧沅，那孩子的心性纯得像张白纸，哪里知道什么“劫”什么“祸”，只当萧沅是最好的玩伴。
“对了，”胡晏突然想起什么，问道，“派去京城的人回来了吗？有没有将军府的消息？”
“还没。”阿瑶摇头，“不过前几日收到飞鸽传书，说京城那边查得紧，国师府的人几乎天天都去将军府‘拜访’，听说……沈夫人过得不太好。”
胡晏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沈清辞是个硬气的女子，能让她“过得不太好”，想来是受了不少委屈。可她又不能派人去帮——青丘一旦暴露，遭殃的不仅是沈清辞，还有萧沅。
“再等等吧。”胡晏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让外面的人小心些，别暴露行踪。”
“是。”
阿瑶退下后，胡晏依旧站在窗边。桃林里，萧沅正把那颗最大的醉仙莓递给幻儿，幻儿笑着接过来，又从自己兜里掏出颗糖塞给萧沅。阳光透过桃花的缝隙洒下来，落在两个孩子身上，暖得像幅画。
胡晏轻轻闭上眼。她想起五年前那个血月之夜，萧沅降生时，天边那抹既妖异又悲悯的光。她想起洛枝羽离开时说的话：“胡族长，这孩子命里有劫，但也有机。若能护得他心性纯粹，或许……能破了这‘无渊’的命格。”
心性纯粹……可这世间，最难守的就是纯粹。尤其是当仇恨、背叛、鲜血这些东西，像潮水一样涌过来的时候。
胡晏抬手，摸了摸袖中那块天师山的玉佩。玉佩温温的，像洛枝羽留下的承诺。她只盼着，这承诺能撑得久些，能护着这桃林里的短暂温暖，撑到云开雾散的那天。
——
“阿沅，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这天傍晚，幻儿兴冲冲地跑到萧沅住的小竹屋，手里捧着个小小的木盒子。萧沅正坐在门槛上，借着最后一点天光看胡晏给他的画册——画册是狐族的老画师画的，上面都是青丘的花草鸟兽，没有一个字。
“什么呀？”萧沅放下画册，好奇地看着那个木盒。
幻儿把盒子往他面前一递，神秘兮兮地说：“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是我偷偷从阿娘的书房里拿出来的！”
萧沅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里面铺着块柔软的丝绒，丝绒上放着个小小的银锁。银锁是狐狸的形状，做工精巧，狐狸的眼睛是用两颗小小的绿宝石做的，在夕阳下闪着光。
“这是……”
“这是‘同心锁’！”幻儿得意地说，“阿娘说，这是我们狐族最珍贵的东西，一对锁，两个半，要送给最要好的人，戴上之后，就能永远在一起，不分开！”她拿起那个狐狸锁，往萧沅脖子上戴，“我戴一个，你戴一个，以后我们就永远是最好的朋友，就算你以后长大了要去很远的地方，也会记得我！”
萧沅愣住了。他低头看着那个冰凉的银锁贴在自己心口，突然想起胡晏姑姑偶尔会对着月亮叹气，说“人心是会变的”，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怎么了？你不喜欢吗？”幻儿见他不说话，有些委屈地瘪了瘪嘴，“我好不容易才偷偷拿出来的……”
“不是。”萧沅连忙摇头，伸手摸了摸脖子上的银锁，认真地说，“我喜欢。谢谢你，幻儿。”
“那你要一首戴着！不许摘下来！”幻儿立刻笑了，也把自己脖子上的另一半锁露出来——那是个小小的桃花形状，正好能和萧沅的狐狸锁拼在一起。
“嗯，不摘。”萧沅点头，把银锁往衣领里塞了塞，藏好。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铃铛声——是青丘结界边缘的预警铃。萧沅和幻儿都愣住了。青丘的结界很少会响，除非是有外人靠近。
“怎么回事？”幻儿拉着萧沅的手，有些害怕地往竹楼的方向看，“是不是有坏人来了？”
萧沅也不知道。他只觉得心里突然一慌，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他紧紧攥着幻儿的手，指尖又开始发烫——这次的暖意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浓，甚至带着点灼人的慌。
“我们去找胡姑姑！”萧沅拉起幻儿，往胡晏的竹楼跑。
跑到半路，就看见胡晏带着几个狐族的长老匆匆往结界方向走，脸色凝重。看见萧沅和幻儿，胡晏脚步顿了顿，对身边的阿瑶道：“阿瑶，把小姐和小公子带回屋，看好他们，不许出来。”
“阿娘，是不是有坏人来了？”幻儿拉着胡晏的衣角，仰着头问。
“不是坏人，是客人。”胡晏摸了摸她的头，声音却没什么温度，“听话，跟阿瑶回去。”
阿瑶连忙拉着两个孩子往回走。萧沅回头看了眼胡晏的背影，又看了眼结界的方向，心里的慌越来越重。他好像听到了风里传来的呜咽声，像很多人在哭，又像很多人在喊。
回到小竹屋，阿瑶把门窗都关好，又在门口布了个简单的结界，才不放心地离开。屋里只剩下萧沅和幻儿，外面的铃铛声停了，可整个青丘却安静得可怕，连桃林里的虫鸣都听不见。
“阿沅，我怕。”幻儿往萧沅身边凑了凑，小声说，“阿娘从来没对我撒过谎。刚才那个肯定不是客人。”
萧沅没说话。他走到窗边，想往外看，却被结界挡住了。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贴在冰冷的结界上——就在他指尖碰到结界的那一刻，结界突然泛起一层淡金色的光，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竟微微晃了晃。
萧沅自己也吓了一跳，连忙收回手。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指尖，又看了看脖子上藏在衣领里的银锁，心里那个模糊的念头又冒了出来——他好像，不是属于这里的。
“阿沅，你看！”幻儿突然指着窗外，声音里带着惊喜。
萧沅抬头，看见窗外飘起了桃花瓣。不是一片两片，是漫天飞舞，像粉色的雪。可现在不是桃花开的季节，怎么会有花瓣落下来？
“是阿娘的‘落英术’！”幻儿高兴地说，“阿娘说，只有遇到开心的事，才会用这个法术！肯定是客人走了！”
萧沅也松了口气。或许真的是客人吧。他走到窗边，看着那些漫天飞舞的桃花瓣，伸手接住一片。花瓣很软，带着熟悉的甜香。
可他没注意到，那些桃花瓣落在地上，没有像往常一样化作光点，而是悄无声息地变黑，像被什么东西侵蚀了似的。
他更没注意到，胡晏此刻正站在结界边缘，手里捏着一封染了血的信，信纸被她捏得变了形。信是从京城回来的探子拼死送来的，上面只有寥寥几个字：
“萧家满门，抄斩。沈夫人……失踪。”
胡晏看着那些漫天飞舞的桃花瓣，眼眶通红。她用了“落英术”，不是因为开心，是因为她怕——怕那漫天的血色，透过结界，染了桃林，染了那两个孩子眼里的纯粹。
她知道，青丘的平静，到头了。那个藏在桃花影里的“短梦”，快要醒了。
而那个脖子上戴着同心锁的小童，他还不知道，他的世界，即将在一场血色里，彻底崩塌。
桃林深处，萧沅把最后一片桃花瓣放在竹笼里的小麻雀身边。小麻雀的翅膀己经长好了些，正用喙轻轻啄着花瓣。
“幻儿，”萧沅突然开口，轻声道，“你说，外面的世界，也有这么多桃花吗？”
幻儿正忙着数落在窗台上的花瓣，闻言愣了愣，摇摇头：“不知道。阿娘说外面不好玩，都是坏人。我们就在青丘，永远不出去好不好？”
萧沅看着窗外漫天的桃花瓣，没说话。他只是觉得，心口的银锁好像变烫了，烫得他有点慌。
他好像，隐隐听到了很远的地方，有谁在喊他的名字。
喊的不是“阿沅”。
是一个他从未听过，却又莫名熟悉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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