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丘的雾,连着三日没散。
粉色的桃花瓣被雾打湿,沉甸甸地挂在枝头,偶尔落下一片,悄无声息地贴在青石板上,像滴凝固的泪。萧沅坐在结界边缘的老桃树下,背靠着粗糙的树干,手里紧紧攥着那块染血的狼头布料。布料的边角被他磨得发毛,血腥味早就淡了,可他总觉得那股腥气钻在骨缝里,怎么也散不去。
“小公子,该回去吃饭了。”阿瑶的声音从雾里传来,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这三天,萧沅几乎没怎么吃东西,也没怎么说话,就这么日复一日地坐在结界边,像尊不会动的石像。
萧沅没应声。他抬头望着结界外的白雾,那雾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把外面的世界藏得严严实实。他不知道京城在哪,不知道魏玄长什么样,甚至不知道“报仇”该从何做起——可他知道,他必须出去。就像溪里的鱼不能离开水,他心里的那团火,只有找到那些仇人才能熄灭。
“阿沅!”幻儿的声音跟着传来,她提着个食盒,小跑着穿过桃林,裙摆上沾了几片湿桃花,“你怎么又坐在这里?快跟我回去,我偷偷给你留了醉仙莓!”
萧沅转过头,看向幻儿。小姑娘的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手里的食盒盖没盖紧,露出里面几颗红彤彤的果子。这三天,只有幻儿敢一首陪着他,敢跟他说话。
“我不饿。”萧沅的声音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
“不饿也得吃点啊!”幻儿蹲在他身边,把食盒打开,拿出块麦饼递到他嘴边,“你看你都瘦了。胡姑姑说了,你得好好吃饭,才能长力气。”
“长力气干什么?”萧沅扯了扯嘴角,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像我爹一样,被人诬陷通敌叛国,满门抄斩吗?”
幻儿手里的麦饼“啪”地掉在地上。她看着萧沅眼里的红血丝,看着他紧紧抿着的嘴唇,眼圈一红,眼泪掉了下来:“阿沅,你别这么说……我知道你难过,可是……”
“你不知道。”萧沅打断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了三天的委屈和愤怒,“你有阿娘,有青丘,你什么都有!你不知道爹娘被人害死是什么滋味!你不知道满门抄斩是什么意思!”
他猛地站起来,转身就往结界上撞——那层淡金色的光膜像堵软而坚韧的墙,他撞上去,光膜微微一晃,反弹的力道把他狠狠推在地上。膝盖磕在青石板上,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可他像感觉不到疼似的,爬起来又要往结界上撞。
“阿沅!你别撞了!”幻儿连忙扑过去,抱住他的腰,“会撞坏的!你会受伤的!”
“放开我!”萧沅挣扎着,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一颗一颗砸在幻儿的手背上,烫得像火,“我要出去!我要去找他们报仇!我不能让我爹娘白死!”
“小公子!”阿瑶也跑了过来,想拉住他,却被他挣扎着甩开。萧沅像头被激怒的小兽,红着眼眶,一次次地往结界上撞,额头撞得通红,嘴角也磕破了,渗出血丝,却怎么也不肯停。
“都让开!”
清冷的声音从雾里传来,胡晏带着几个狐族长老走了过来。她看着状若疯癫的萧沅,看着他额头上的红印和嘴角的血迹,眉头紧紧皱起,眼神里是从未有过的严厉。
“萧沅,你闹够了没有?”胡晏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萧沅停了下来。他转过身,看着胡晏,眼睛红得像要滴血:“胡姑姑,你让我出去!我要去报仇!”
“报仇?”胡晏冷笑一声,走到他面前,“你知道魏玄是谁吗?你知道京城有多少高手吗?你知道‘满门抄斩’意味着什么吗?你连青丘的结界都撞不开,出去了不是报仇,是去给你爹娘添坟!”
“那我也不能待在这里!”萧沅嘶吼着,“我爹娘死了!他们被人害死了!我待在这里,看着这些桃花,我觉得恶心!”
“啪!”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胡晏的手僵在半空,萧沅被打得偏过头,脸上迅速浮起五道指印。
所有人都愣住了。幻儿吓得捂住嘴,阿瑶也惊呆了——谁都知道胡晏疼萧沅,就算他犯了错,也从未动过手。
萧沅慢慢转过头,看着胡晏,眼里的愤怒渐渐变成了难以置信的茫然。他抬手,摸了摸被打疼的脸颊,眼泪掉得更凶了,却没再说话。
“你以为我不想让你去吗?”胡晏的声音也抖了,她看着萧沅脸上的指印,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沈夫人把你托付给我,让我护你平安。萧家满门被斩,我心里就不难受吗?可难受能有用吗?魏玄是国师,权倾朝野,手下高手如云,连皇帝都听他的!你一个八岁的孩子,出去了能做什么?”
她指着结界外的白雾,声音愈发沉重:“你知道外面有多少人在找你吗?魏玄算到你是‘妖星’,早就布下天罗地网,就等着你自投罗网!你出去了,不仅报不了仇,还会把青丘也拖下水!你想让幻儿,让阿瑶,让青丘所有的人,都为你陪葬吗?”
萧沅呆呆地站在原地,胡晏的话像一把把锤子,狠狠砸在他的心上。他知道胡晏说的是对的,他知道自己很弱小,知道外面很危险——可他就是不甘心。不甘心爹娘死得不明不白,不甘心那些仇人还在京城高枕无忧,不甘心自己只能像只缩头乌龟,躲在青丘里苟活。
“我……”萧沅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被堵住了一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看着胡晏通红的眼眶,看着幻儿担忧的眼神,看着周围长老们复杂的目光,突然觉得很累。
累得想就这样倒下,再也不起来。
“把小公子带回房。”胡晏闭了闭眼,对阿瑶吩咐道,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他离开房间半步。”
“是。”阿瑶连忙应下,上前想扶萧沅。
萧沅没动,也没反抗。他低着头,慢慢往自己的小竹屋走。阳光透过雾照下来,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孤零零的,像被全世界抛弃了一样。
幻儿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胡晏,犹豫了一下,悄悄跟了上去。
——
萧沅被禁足了。
胡晏在他的小竹屋外布了层结界,淡淡的青光笼罩着小屋,像个透明的笼子。萧沅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的桃林,一动不动。他己经三天没怎么吃东西了,脸色苍白,嘴唇干裂,眼里却没了之前的疯狂,只剩下一片死寂的黑。
幻儿每天都会偷偷来看他。她从窗户缝里把醉仙莓塞进去,把麦饼递给他,跟他说青丘的事——说阿瑶姐姐新学了种法术,能让桃花提前开;说山涧里的小鱼长大了,能跃出水面了;说胡姑姑昨天看着他的窗户,站了整整一个时辰。
萧沅大多时候都不说话,只是听着。偶尔会点点头,或者摇摇头,爱吃茄子卷的黛妮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这天傍晚,幻儿又偷偷跑来了。她手里拿着个小小的布偶,是用桃花瓣和软草做的,像只小小的狐狸,眼睛是用两颗黑色的小石子做的,亮晶晶的。
“阿沅,你看!”幻儿把布偶从窗户缝里塞进去,献宝似的,“我做的小狐狸,像不像我?”
萧沅拿起布偶,指尖轻轻拂过上面的桃花瓣。布偶做得很粗糙,针脚歪歪扭扭的,却透着股笨拙的可爱。他想起以前,幻儿也总爱做这些小东西给他——用草编的小兔子,用树叶做的小船,用花瓣串的项链。
“像。”萧沅低声说,声音依旧沙哑,却比前几天多了点人气。
幻儿眼睛一亮:“你喜欢就好!阿沅,你别难过了好不好?我知道你想报仇,可是……我们可以等啊!等你长大了,学会了厉害的法术,我们就一起去京城,把那些坏人都打败!”
萧沅没说话。他知道幻儿是在安慰他。长大?等他长大,魏玄可能早就老死了,那些仇人可能早就忘了萧家的冤案了。他等不起。
“对了阿沅,”幻儿突然压低声音,凑近窗户缝,神秘兮兮地说,“我知道怎么出去。”
萧沅猛地抬头看向她:“你说什么?”
“我知道结界的弱点!”幻儿的声音压得更低了,“每个月十五的晚上,月亮最圆的时候,东南角的结界会变弱。那里有棵老桃树,树根底下有个小小的缺口,只要用狐族的‘迷踪符’,就能暂时隐去气息,从那里钻出去!”
萧沅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他看着幻儿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她脸上认真的表情,心里那团快要熄灭的火,又重新燃了起来。
“可是……”萧沅犹豫了,“胡姑姑知道了,会罚你的。”
“不怕!”幻儿拍着胸脯,小脸上满是坚定,“我是狐族的小公主,阿娘最多骂我几句!再说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能看着你这样难受。”她从怀里掏出一张黄色的符纸,符纸上用朱砂画着奇怪的符号,“这是我偷偷从阿娘的书房里拿的‘迷踪符’,你带上它,就能躲过结界的感应。”
萧沅看着那张符纸,又看着幻儿。小姑娘的脸颊被风吹得红红的,眼睛里却闪着光,像暗夜里的星星。他知道这是错的,知道这样会连累幻儿,知道胡姑姑说的都是对的——可他心里的那团火,烧得太旺了,烧得他什么都顾不上了。
“幻儿,谢谢你。”萧沅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谢什么呀!”幻儿笑了,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呀!明天就是十五了,晚上月亮最圆的时候,我在老桃树下等你!”
说完,她又塞给萧沅几颗醉仙莓,像只受惊的小兔子似的,匆匆跑了。
萧沅握着手里的“迷踪符”,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雾还没散,桃花瓣在风里轻轻摇,像在为他叹息。他知道,这一走,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他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么危险,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但他知道,他必须走。
为了爹娘,为了那些死去的人,也为了心里那口气。
——
深夜。
青丘的雾淡了些,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银辉洒在桃林里,把一切都染成了白色。萧沅悄悄推开房门——胡晏布下的结界对他这个“青丘住客”本就不强,加上他刻意放轻了脚步,竟真的没惊动任何人。
他手里紧紧攥着那张“迷踪符”,按照幻儿说的,往东南角的老桃树跑去。月光洒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像个踉跄的小幽灵。
老桃树下,幻儿己经在等他了。她穿着件白色的小裙子,头发披散着,手里拿着个小小的包袱,看到萧沅,连忙对他招了招手。
“阿沅,你来了!”幻儿跑过来,把包袱塞给他,“这里面有几个麦饼和水囊,还有我偷偷拿的疗伤药。你出去以后要小心,别相信陌生人的话,遇到危险就往人多的地方跑。”
萧沅接过包袱,看着幻儿,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却只说出两个字:“我走了。”
“嗯!”幻儿点点头,眼圈红了,“你要记得回来找我呀!我会在这里等你的!”
萧沅点点头,转身走到老桃树下。树根底下果然有个小小的缺口,刚好能容纳一个孩子钻过去。他把“迷踪符”贴在胸口,符纸一贴上,就感觉到一股淡淡的凉意包裹住自己,好像整个人都变得透明了。
“阿沅!”幻儿突然叫住他。
萧沅回头。
幻儿跑过来,从脖子上解下一个小小的银锁——正是当年她送给萧沅的那对“同心锁”中的桃花锁。她把银锁塞到萧沅手里:“这个给你。你带着它,就像我陪着你一样。”
萧沅握紧手里的银锁,银锁冰凉,却烫得他手心发疼。他没再说什么,弯腰钻进了那个小缺口。
缺口很小,他钻得很费劲,衣服被树枝划破了,皮肤也被蹭破了,却一点也不觉得疼。钻出去的那一刻,他回头看了一眼。
幻儿站在老桃树下,月光洒在她身上,像镀了层银。她对他挥了挥手,脸上带着笑,眼里却闪着泪光。
萧沅也对她挥了挥手,转身跑进了外面的雾里。
他没有看到,在他转身的那一刻,幻儿偷偷跟了上来。她手里拿着一把小小的匕首,是她偷偷从阿爹的书房里拿的。她想,阿沅一个人出去太危险了,她要跟着他,保护他。
她也没有看到,不远处的桃林深处,胡晏站在那里,看着萧沅消失在雾里的背影,眼眶通红。她早就知道了幻儿的计划,也早就知道了萧沅的决心。她没有阻止,只是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
“族长,真的要放小公子走吗?”阿瑶站在胡晏身后,轻声问。
“不放又能怎样?”胡晏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他的心己经不在青丘了。就算把他关在这里,也只会把他逼疯。”她抬手,摸了摸袖中那块天师山的玉佩,“希望洛枝羽当年的话是对的……希望他能逢凶化吉,平安长大。”
月光洒在桃林里,洒在胡晏的白发上,洒在幻儿偷偷跟上去的小脚印上。青丘的桃花还在开,雾却好像更浓了,浓得像化不开的愁。
胡晏看着结界外的白雾,轻轻闭上眼。她知道,萧沅这一走,青丘的平静就彻底被打破了。而那个偷偷跟上去的女儿,或许……再也回不来了。
她在心里默默祈祷,祈祷这两个孩子能平安,祈祷这场由“妖星”引发的劫难,能少一些血腥,多一些生机。
可她知道,这或许只是奢望。
京城的血诏还在流传,国师府的追兵己经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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