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陈玄戈低沉的声音自书房内传出。
门被轻轻推开，进来的是忍冬。这个清瘦的少年，眉眼间透着与年龄不符的精明与沉稳，一身干净的伙计衣裳浆洗得发白，却十分整洁。他此刻脸上惯常的机灵劲被一层沉重的忧虑所取代，脚步也显得比平时急切。
他侧身让开，露出身后紧紧跟着的两个身影——那是两个女孩，衣衫褴褛不堪，沾满了泥污和干涸的、触目惊心的暗红色痕迹。面黄肌瘦，头发枯槁纠结，脸上毫无血色，唯有一双因极度恐惧而睁得极大的眼睛，里面盛满了惊惶、巨大的悲伤以及一丝绝望中求生的本能。年纪稍大的那个约莫十二 三岁，死死攥着一个看起来只有八九岁、吓得几乎的小女孩的手，仿佛那是她在世间唯一的依靠。那姐姐的眼神里，有一种被惨剧强行催生出的、超越年龄的坚韧和哀求。
“东家，”忍冬先是恭敬地行了一礼，语气前所未有的凝重，他侧身指着身后的女孩，声音压得很低，“她们…是从清风山那边逃难来的…刚找到铺子里，指名要见我…出了天大的事！”
陈玄戈的目光立刻变得锐利起来，从账本上移开，落在那两个几乎站不稳的女孩身上。她们的模样，绝不仅仅是普通的逃难者。
忍冬深吸一口气，脸上浮现出愤慨与后怕交织的神情：“东家，她们是清风山脚下，小石村的村民。那村子不大，几十户人家，世代靠着采集山货和药材，日子原本过得还算安稳。”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沉重，甚至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可就在三天前，一伙不知道从哪流窜来的马匪，足足有上百号人，凶神恶煞，突然就包围了小石村！”
那个叫白芷的姐姐听到这里，身体猛地一抖，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
忍冬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那帮天杀的畜生！他们不是为了抢点粮食钱财就罢手！他们…他们是恶魔！冲进村子，见人就杀，见屋就烧！根本不留活口！男的被砍杀，女的…女的更惨…连襁褓里的娃娃都没放过！他们是在屠村啊！”
“全村…全村几十户人…除了她们姐妹俩那天正好在村外远处的溪边洗衣，躲过一劫…怕是…怕是没活口了！”忍冬说到最后，声音都有些哽咽，艰难地摇了摇头，不忍再说下去。
就在这时，那名叫白芷的女孩仿佛被巨大的悲痛击垮，又或是终于找到了能倾诉苦难的对象，猛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发出撕心裂肺的哀泣。她用力地将额头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瘦弱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泣不成声。
“老爷！青天大老爷！求您收留我们吧！我叫白芷…十二岁…这是我妹妹阿草…九岁…”她抬起泪痕交错、沾满灰尘的脸，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无尽的恐惧和绝望，“我们回去…回去就看到…村子没了…爹娘…爷爷奶奶…都没了…全是血…全是火…呜呜呜…”
旁边的妹妹阿草也跟着跪下，吓得连哭都不敢大声，只发出小动物般的呜咽，死死抓着姐姐的衣角，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
白芷猛地吸了一口气，用脏污的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眼神骤然变得异常倔强和急切，仿佛用尽了生命最后的力量推销自己：“我爹…我爹以前常来镇上卖药材，与皮胚铺的吴伯，还有忍冬哥都相熟！我认得清风山大部分的药材！会采，会炮制，也会算账！我什么都能干！洗衣服、做饭、打扫院子都行！我妹妹也能帮忙！我们吃得很少，真的很少！求求老爷发发慈悲，给我们姐妹一条活路，给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就行！求求您了！”她一边说，一边又要磕头。
陈玄戈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书房内空气仿佛都凝固了。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他并非第一次听闻此类惨剧，但如此近距离面对两个刚刚经历屠村之痛、家破人亡的孤女，那冲击力依旧强烈。尤其是“清风山”、“上百马匪”、“屠村”这些字眼，让他敏锐地嗅到了巨大的危险和不安定的气息。这股强大的流寇出现在清风山，距离风雨镇并不遥远，其威胁不容小觑。
他目光转向忍冬，语气严肃：“你确定她们身家清白？可靠？关于马匪，她们还知道些什么？”
忍冬立刻收敛情绪，认真回道：“东家，白芷妹妹我确实认识很久了。以往她们村来卖山货药材，多是她们父女和吴伯对接，我常在旁帮忙记账清算。她家是村里的老实药农，绝无问题。她们遭遇如此大难，无处可去，心性应是可靠的，唯有依靠我们。”
他稍作停顿，眉头紧锁，补充道：“至于马匪，白芷说那伙人人数众多，骑着高头大马，装备杂乱但很凶悍，旗号看不清楚，口音也杂，不像本地匪帮，倒像是从远处流窜过来的过江猛龙。她们躲在溪边林子里，远远看到村子起火冒烟，听到惨叫声持续了很久才渐渐消失…没敢靠近，等夜里才偷偷回去看了一眼…然后就拼命往镇上跑…”
陈玄戈听完，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上百人的大型马匪团伙，手段如此残忍酷烈，其破坏力和威胁远超寻常土匪。他们盘踞在清风山，对风雨镇乃至整个区域的安宁都是心腹大患。商行刚刚起步，外部环境骤然恶化，必须更加警惕。
另一方面，这对姐妹…姐姐白芷识药、能算账，是可造之材；妹妹阿草年纪虽小，但商行也不是养不起两张嘴。更重要的是，收留她们，既能给商行增添人手，也能在一定程度上了解那伙马匪的零星信息，更可彰显商行的仁义，或许能吸引更多在乱世中寻求庇护的人。
他看出忍冬对此事极为上心，这少年有主见，懂得为自己、也为商行网罗人才，这份心思值得鼓励。
略一沉吟，陈玄戈有了决断：“既然如此，”他开口道，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忍冬，这两个丫头就先跟着你。你如今协助吴伯处理对外收购，辨识药材、清算账目，事务越来越繁杂，正好需要可靠的人手帮忙。白芷既然识得药材，便让她跟你学着打理药材账目，辨识成色真伪。阿草年纪小，就在内院做些力所能及的杂事，洒扫庭院，帮着厨房摘菜烧火，也可跟着认字学算，打打基础。”
他目光转向依旧跪在地上、紧张得几乎窒息的白芷姐妹，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规矩：“你们既入商行，便要守商行的规矩，勤恳做事，安分守己。商行不养闲人，但也不会亏待努力之人。这里，可给你们姐妹一口安稳饭吃，一处干净地安身。”
白芷闻言，简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巨大的惊喜冲散了连日来的恐惧和悲伤，她拉着妹妹再次重重磕头，眼泪汹涌而出，这次却是劫后余生的庆幸：“谢谢东家！谢谢老爷！谢谢忍冬哥！我们一定好好干活！一定守规矩！谢谢…谢谢…”她语无伦次，激动得浑身发抖。
“带她们下去吧，”陈玄戈对忍冬摆摆手，“先让厨房给她们弄点热粥小菜，换身干净衣裳，安排个住处，好好歇息一下。具体做什么，你来安排。”
“是！东家！”忍冬脸上也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恭敬应道，然后小心地扶起几乎虚脱的白芷，牵起还在抽噎的阿草，轻声安慰着，将她们带出了书房。
房门轻轻合上，书房内恢复了安静。但陈玄戈的心绪却并未平静。窗外天色渐暗，仿佛预示着风雨镇乃至整个清风山区域，即将因那伙突然出现的、穷凶极恶的马匪而蒙上一层浓重的血色阴云。他必须尽快加快商行自身武力的建设，以及情报的收集，以应对这骤然加剧的危机。而那对刚刚获救的姐妹，或许只是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中，最早被卷入的几片落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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