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缕残阳沉入西山，人群己经离开。
林牧盘坐在供桌前，双目微闭。
那积攒了一整天的香火愿力，此刻正化作最纯粹的暖流，在他西肢百骸间缓缓淌过。
这感觉并不暴烈，倒像是久旱的河床终遇甘霖，温润而舒畅。
随着暖流的冲刷，他能清晰地感知到，体内那层无形的枷锁，又发出了一声细微的“咔嚓”声。
又一道禁制，解开了。
几乎是同时，一段玄奥的信息涌入他的脑海。
七十二变之一，辟谷。
此术一成，便可断绝五谷，采天地灵气以滋养己身。
对于寻常修士而言，这或许是踏入仙途的标志，但对林牧来说，却解决了一个实实在在的麻烦。
他这具青牛之躯，本就不是靠凡间食物果腹的，往后，也省去了不少吃东西的功夫。
他心念微动，开始尝试着牵引周遭的灵气。
夜色下的天地灵气，比白日里更加活跃，丝丝缕缕地被他吸入体内，循环往复，惬意非凡。
就在此时，门外的虫鸣声戛然而止。
原本轻拂的晚风，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停滞不动。
林牧眼皮未抬，周身的气息却在瞬间收敛得干干净净。
他面前，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道陌生的气息。
那气息很古怪，不似之前那两个小妖的污浊，也不像人类的驳杂，反而带着种草木的芬芳，只是这芬芳，浓郁得有些过头了。
他睁开眼。
庙门前站着一个青年。
那青年身形清瘦，穿着件样式简单的素色长衫，可他的身上，却长满了各色鲜花。
肩头是怒放的牡丹，手臂上缠绕着新开的牵牛，胸口处，几朵夜来香正舒展着花瓣。
那些花并非点缀，而是从他的皮肉、衣衫的缝隙里生长出来，每一朵都鲜活欲滴，仿佛正汲取着他的生命来绽放，艳丽得令人心悸。
“你的气味……”
青年微微歪着头，神情有几分天真，“很干净，像雨后山崖上的青石，又像初生的灵草，我的这些小东西，很喜欢。”
他口中的“小东西”，指的自然是身上那些花朵。
林牧没有接话，他能感觉到，对方没有显露出杀意，但那种源自生命层次的压迫感，却比之前蛇妖强了不知多少倍。
这绝不是凡间的存在。
“能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面前，阁下绝非凡俗。”
林牧终于开口，“不知前来到访，所为何事？”
青年闻言，脸上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
“在下木华，乃清源妙道真君麾下，一介草头神。”
他对着林牧，竟是规规矩矩地拱手行了一礼，“此番前来，是受了吞日神君所托，特为调查金兜山犬妖作乱一事。”
“原来是真君座下的上神，失敬了。”
林牧微笑道，“只是，金兜山犬妖作乱，乃是吞日神君当年留下的祸患，按理说，也该由他亲自前来收拾残局，怎么会劳烦阁下跑这一趟？”
木华身上那些鲜花轻轻摇曳，散发出愈发浓郁的香气。
“神君繁忙，分身乏术。”
“再者，此事还需查证，不能听信一面之言，我此来，便是想亲眼看一看，那犬妖，是否真如你所说那般，荼毒生灵。”
“想看？”
林牧朝庙门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上神，请转身，朝着庙门正对的方向，仔细看。”
木华依言转过身去，他抬起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在眼前轻轻一划。
刹那间，他眼中的夜色褪去了。
原本被黑暗笼罩的山野，此刻纤毫毕现。
而就在庙宇正对着的远处那片山坳里，一股浓重到化不开的黑红色怨气，正冲天而起。
在那怨气之中，无数扭曲的、无声嘶吼的魂魄虚影沉浮不定，密密麻麻。
那是乱葬岗。
成百上千的尸骨，堆叠出了一方人间炼狱。
饶是木华这般草木之精，见此情景，他身上那些娇艳的花朵，都仿佛被这股怨气所侵，瞬间萎靡了几分。
“那犬妖自开启灵智至今，以此地生灵炼丹，前后所害，怕是不下千数。”
林牧的声音从他身后幽幽传来，像是对眼前景象的注脚。
木华放下手，眼前的骇人景象随之隐去。
“我看到了。”
“怨气冲霄，罪孽深重，我回去，自会如实禀报。”
“如此便好。”林牧点了点头。
可下一刻，木华手腕一翻，掌心之中，凭空多出了一卷古朴的玉简。
那玉简并非凡物，通体泛着温润的宝光，其上隐有灵气流转，一看便知是修士梦寐以求的宝物。
“这是吞日神君托我转交之物。”
木华将那玉简往前递了递，“这里面是一部修行秘籍，虽非顶尖功法，却也能助你固本培元，于仙途大有裨益。”
林牧看着那卷玉简，没有伸手去接，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木华脸上的浅笑未变，说出的话却让这庙里的空气都冷了几分。
“神君的意思是，犬妖之事，他自有处置，犬妖之祸还望道友就此忘却，权当你从来不知道，只要你点头，这秘籍就是你的了。”
林牧的目光从玉简上挪开，重新落回木华那张带着浅笑的脸上。
“我大概明白吞日神君的意思了。”
“无非是不想事情闹得太大，于他声名有损。
毕竟，当年点化那犬妖的是他，如今犬妖为祸一方，若当真追究起来，他怕是也脱不了干关系。”
木华脸上的笑意深了些，他身上那些本因怨气而萎靡的花朵，此刻竟又重新舒展开几瓣，似乎对林牧的“识趣”颇为满意。
“和聪明人说话，总是省事些。”
他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林牧的说法。
“神君后面自然会处置那孽畜，但在此之前，他不希望此事，成为人尽皆知的闲谈，尤其……”
“尤其，不能被真君知晓。”
这几个字一出，整件事的份量，便陡然沉重了千百倍。
林牧心中了然。
哮天犬终究是二郎神座下的一条神犬。
主人治下清明，刚正不阿，座下神犬却点化出这么一个屠戮生灵的妖物，还企图遮掩，这事若是传了出去，丢的，可是整个真君府的颜面。
怪不得。
怪不得要如此大费周章，又是派草头神前来，又是送修行秘籍封口。
“道友是个聪明人，该知道如何选择。”
他将那玉简又往前送了送，几乎要递到林牧的脸前。
“收下它，金兜山的事，便与你再无瓜葛。
你可安安稳稳地在此地修行，待时机一到，凭此秘籍，叩开仙门也未可知。”
林牧笑了。
他伸出手，却不是去接那卷玉简，而是轻轻地，将它推了回去。
“多谢神君厚爱。”
“这秘籍，确实是好东西，可惜……”
“我的道，不在这里。”
“那上千条枉死的性命，他们在等我还他们一个公道，
话音落下的瞬间，木华脸上的浅笑，终于彻底消失了。
“你，想清楚了？”
木华的声音带上了寒意。
“想得很清楚。”
林牧松开手，悠然道，“上神，请回吧，也请替我转告吞日神君一句话。”
“有些事情不是靠遮掩就能解决的。”
“他若真想了结此事，便亲自来这乱葬岗前，看看他当年一时兴起，究竟造出了个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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