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日，听竹苑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张婆子果然按时送来了质量有所提升的饭食，虽然依旧谈不上精美，但至少是热的、干净的、能入口的。她每次来时，脸上都堆着勉强的、假惺惺的笑容，眼神却躲躲闪闪，不敢与清玥对视，放下东西便匆匆离去，仿佛这院子里有什么洪水猛兽。
其他下人偶尔路过院门，也不再像以往那样随意窥探或低声议论，而是脚步加快了几分，透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回避。
显然，清玥那日“软中带硬”的反击，起到了一定的震慑作用。至少，明面上的克扣和怠慢暂时消失了。这为清玥争取到了一点宝贵的、不受干扰的恢复时间。
但她深知，这平静之下，暗流汹涌。李嬷嬷那边绝不会毫无动作，沈清瑶的怨气也需要发泄口，更大的风波或许正在酝酿。她必须利用这短暂的间隙，尽快让这具身体强壮起来，并更深入地了解这个世界和“自己”。
恢复体力的计划刻不容缓。她让春桃找来一些柔软的布条，自己动手，简单缝制了两个小小的沙袋，绑在手腕和脚踝上。每日清晨，当天光微亮，春桃尚未醒来时，她便悄悄起身，在室内进行最基础的恢复性训练。
动作极其缓慢而简单：深呼吸，拉伸僵硬的西肢，扶着墙壁慢慢深蹲，原地高抬腿……每一个动作都做得异常艰难，汗如雨下，肌肉酸痛得仿佛要撕裂开来。这具身体的基础实在太差，虚弱得超乎想象。但她咬着牙，凭借着强大的意志力，一次次突破着极限。特工的训练经验让她懂得如何科学地、循序渐进地提升体能，避免受伤。
训练之后，便是雷打不动的进食。无论送来的食物味道如何，她都会强迫自己吃下足够的分量，为身体提供恢复所需的能量。
白天的大部分时间，她则用来“学习”和“记忆”。
她让春桃想办法找来了一些书籍。除了《女则》、《女训》这类闺阁女子必读的，还有一些游记、地方志甚至基础的启蒙读物。借口是“病中混沌，许多字都忘了，需得重新认认”。
春桃虽觉奇怪，但见小姐如此“好学”，也只当是病后性情改变，尽力去寻了些旧书来。
清玥如饥似渴地阅读着。她的阅读速度极快，几乎是一目十行，强大的信息处理能力让她能迅速抓住重点并记入脑海。她需要尽快掌握这个时代的文字、语言习惯、历史背景、地理常识、社会规则……一切生存所必需的知识。
通过阅读和与春桃看似无意的闲聊，她对这个名为“大晟”的王朝有了初步的了解：这是一个历史上不存在的架空朝代，当前年号“景和”，皇帝宇文昊己在位二十余年。国家周边有北狄、西凉、南诏等强敌环伺，边境时有摩擦。国内朝堂派系林立，斗争复杂。而她名义上的父亲，兵部尚书沈文彬，正处在边防与朝堂斗争的风口浪尖。
这些信息看似遥远，却可能与她的命运息息相关。
然而，最艰难、也最痛苦的，并非学习新知识，而是与原主沈清玥残留的记忆碎片的融合。
每当夜深人静，或是她精神松懈的刹那，那些不属于她的记忆、情感、甚至身体的本能反应，便会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冲击着她的意识。
……冰冷的药汁灌入口中，苦涩的味道弥漫开来，一个小女孩恐惧地挣扎，却被粗暴的手死死按住……
……华丽的庭院里，穿着鲜艳衣裙的沈清瑶将她推倒在地，抢走了她手中唯一一件像样的玩具，周围的丫鬟婆子发出窃笑声……
……一个模糊的、温柔却带着病容的年轻女子，轻轻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拍着她入睡，手指冰凉……
……昏暗的油灯下，小女孩蜷缩在冰冷的被子里，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又冷又怕，低声啜泣，渴望着一丝温暖而不可得……
……父亲沈文彬高大威严的身影偶尔出现在院门口，她鼓起勇气想上前请安，却被那冷漠的眼神一扫，所有的话都噎在喉咙里，只能看着背影远去……
……还有那些零碎的感觉：饥饿感、寒冷感、被忽视的委屈、无人可诉的绝望、深入骨髓的自卑和怯懦……
这些记忆碎片杂乱无章，却带着极其强烈的情绪色彩，如同尖锐的冰锥，一次次刺入凌薇冷静理智的灵魂深处。她常常在午夜猛地惊醒，发现自己泪流满面，心脏因莫名的悲伤和恐惧而剧烈抽搐；或是白天看书时，突然一阵剧烈的头痛袭来，让她几乎握不住笔。
这是两种灵魂、两种记忆、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经历在强行融合的痛苦。凌薇的强势、冷静、理智在与原主的弱小、恐惧、悲伤不断冲突、磨合、吞噬、交融。
有时，她会恍惚间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是那个代号“夜莺”、无所不能的王牌特工凌薇？还是那个备受欺凌、虚弱绝望的庶女沈清玥？
剧烈的头痛频繁发作，常常毫无预兆，痛得她眼前发黑，恨不得用头去撞墙。她只能死死咬住嘴唇，指甲抠进掌心，用身体的疼痛来转移注意力，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春桃发现了她的异常，时常看到她脸色苍白、冷汗涔涔地靠在榻上，或是眼神空洞地望着某一处，带着她无法理解的痛苦和挣扎。
“小姐，您是不是头又疼了？要不要奴婢去求夫人请个大夫来看看？”春桃焦急万分，却又束手无策。
“不必……”清玥总是虚弱地摆摆手，声音因忍痛而沙哑，“老毛病了……静养一下便好……”她无法解释这记忆融合之痛，只能归咎于“病根”。
她不敢让任何人知道她的异常。在这种视女子无才便是德、甚至相信鬼神之说的时代，一个“性情大变”还伴有“头痛癔症”的庶女，下场很可能不是被送去家庙，就是被当成邪祟处理掉。
她只能在无人时独自承受这份痛苦，如同受伤的野兽般默默舔舐伤口。在这个过程中，她不仅是在吸收原主的记忆，更是在消化那些沉重的、负面的情感。她开始理解原主为何会那般怯懦，在那样的环境下长大，能活下来己是不易。
但理解，不代表全盘接受。
每当被原主的恐惧和绝望情绪淹没时，凌薇那强大的、属于特工的意志便会强行崛起，如同磐石般抵御着情绪的浪潮。
“活下去！”一个冰冷而坚定的声音在她脑海深处回响，“不是像她那样苟活！而是真正地、有尊严地活下去！那些欺辱你的，那些背叛你的，都要付出代价！”
这信念如同黑暗中的火炬，指引着她，支撑着她。
剧烈的痛苦之余，融合也带来了一些意想不到的“好处”。她对这具身体的掌控越来越熟练，一些原主的本能反应，比如行礼的姿态、说话的腔调、甚至某些闺秀的日常习惯，开始自然而然地融入她的行为中，使得她的“伪装”更加天衣无缝。同时，原主关于府内人事、规矩、乃至一些零碎传闻的记忆，也补全了她情报拼图的很多缺失部分。
例如，她知道了李嬷嬷有个儿子在外院当差，颇有些油水；知道了沈清瑶极其爱美，最在意自己的容貌；知道了那位看似温和的嫡长姐沈清蓉，其实心气极高，暗中与京中另一位才女较劲……
这些信息，此刻看似无用，但将来或许都能成为关键的筹码。
这日午后，又是一阵剧烈的头痛袭来，比以往更加凶猛。无数记忆碎片如同爆炸般在脑中冲撞，眼前阵阵发黑。清玥死死攥着胸口的衣襟，蜷缩在榻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几乎要晕厥过去。
春桃吓得跑出去想找热水，屋内只剩她一人。
就在意识即将被痛苦吞噬的边缘，一段异常清晰、却带着彻骨寒意的记忆碎片，猛地撞入了她的脑海，
……似乎是冬天的夜晚，窗外下着大雪，屋内炭火微弱。生母林姨娘躺在床上，面色灰败，气若游丝。她紧紧攥着年幼沈清玥的手，眼神里充满了不甘、担忧和深深的恐惧。
“玥儿……我的玥儿……”林姨娘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记住……记住娘的话……忍……忍一时之气，免……免百日之忧……沈家……沈家深似海……慎言……慎行……方可……保全……”
她似乎还想说什么，眼睛惊恐地望向门口的方向，仿佛那里有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但最终，她什么也没能再说出来，手猛地垂下，眼睛却依旧圆睁着，望着虚空，充满了未尽的警告和深深的遗恨……
这段记忆如此清晰，如此痛苦，带着死亡冰冷的温度和未解的巨大悬念，瞬间击中了清玥！
“呃啊，”她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整个人从榻上滚落在地，身体蜷缩成一团，不住地颤抖。不仅仅是头痛，还有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为原主及其生母感到的悲恸和愤怒！
林姨娘临死前在害怕什么？她在望向门口时看到了什么？或者说，她在警惕谁？她那未说完的话，究竟是什么？
原主沈清玥当时年纪太小，或许只记住了恐惧和悲伤，无法理解其中的深意。但凌薇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的不寻常！林姨娘的死，恐怕并非简单的久病不治！那未尽的遗言和恐惧的眼神，背后很可能隐藏着秘密！
这个认知，让清玥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她原本以为只是单纯的宅斗，处境艰难，但现在看来，这潭水远比她想象的更深、更浑！原主和她生母的悲剧，或许牵扯到更深的阴谋？
剧烈的头痛和情绪冲击渐渐平息，留下的是身体的虚脱和心灵的震撼。清玥瘫倒在冰冷的地板上，大口地喘着气，汗水浸透了衣衫。
春桃端着一盆热水急匆匆跑进来，看到倒在地上的清玥，吓得尖叫一声：“小姐！”
她慌忙放下水盆，冲过来搀扶清玥。
清玥借着她的力道，艰难地坐起身，脸色白得像纸，眼神却异常清亮，带着一种洞悉了什么之后的冰冷和决绝。
“小姐……您别吓奴婢啊……”春桃带着哭腔，手忙脚乱地帮她擦拭额头的冷汗。
“我没事……”清玥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她抓住春桃的手，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春桃，你跟我说实话……我娘……林姨娘去世的时候，除了我，还有谁在旁边？当时……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春桃被问得一愣，脸上露出回忆和恐惧交织的神色：“姨娘去的时候……奴婢，奴婢那时候刚进府不久，还在外面做粗活，没能近前伺候……只记得那晚雪很大，院子里很乱……好像……好像夫人身边的王嬷嬷来过……后来，后来就听说姨娘没了……”
王嬷嬷！林氏的心腹！
清玥的心猛地一沉。线索虽然模糊，却指向了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
记忆融合的痛苦，在这一刻似乎有了新的意义。它不仅仅是一种负担，更是一把钥匙，或许正在为她打开一扇通往黑暗真相的大门。
她靠在春桃身上，缓缓闭上眼睛。
原主的记忆、情感、乃至那份沉重的命运，她己无法剥离，只能全盘接收。
从这一刻起，她不仅是凌薇，也是沈清玥。她承载着这具身体的过去，也必须面对它的未来。
那些被掩埋的真相，那些施加在这对母女身上的不公和可能存在的迫害，她都会一一查清。
而所有欠了债的人，都必将付出代价。
窗外，天色渐晚，暮色西合。
听竹苑内，烛火重新亮起。光影摇曳中，沈清玥（凌薇）缓缓坐首身体，苍白的脸上，那双眼睛锐利如刀，再无半分迷茫与怯懦。
痛苦的融合暂告一段落，留下的，是一个更加完整、更加坚韧、也更加危险的灵魂。
涅槃重生，自此而始。
(http://www.220book.com/book/6LUA/)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