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落一地的笔被梦雪缘一根根捡起，插回笔筒。她的动作机械而迟缓，试图用这微不足道的秩序感来安抚内心翻江倒海般的混乱。同事们的关切询问被她用“没事，不小心碰倒了”勉强搪塞过去，但钱老师还是塞给了她一颗水果糖，叮嘱她注意休息。
糖的甜味在舌尖化开，却丝毫无法缓解她精神上的剧烈震颤。
那个念头，那个关于“非交换几何”的洞察，像一枚烧红的烙铁，深深地印在她的脑海里，灼烧着她的思维，让她坐立难安。它带来的不是明晰，而是一种更深的、几乎令人疯狂的孤立感。
她知道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至少她“感觉”自己知道——却无法用任何理性的、可信的方式表达出来，甚至无法向自己证明其真实性。这种认知与表达能力的巨大断层，让她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几乎要窒息的倾诉和验证的欲望。
她需要做点什么。必须做点什么。否则她感觉自己会被这个秘密压垮，或者被当成一个彻底的精神病患者。
一种冲动，莽撞而不计后果的冲动，如同洪水般冲垮了她平日里谨小慎微的堤坝。
她重新拿起手机，手指颤抖着，退出了新闻APP，打开了浏览器。她在搜索框里飞快地输入：“张益唐 邮箱”。
她并不知道张益唐教授具体在哪所大学，但新闻里通常会有提及。几次搜索后，她找到了——是北美一所顶尖大学的数学系页面。上面有该系教授的名单，张益唐的名字赫然在列。点进去，页面简洁而正式，列出了他的研究方向、主要成就，并在联系方式一栏，提供了一个标准的大学邮箱地址。
那个以“.edu”结尾的邮箱地址，像是一个通往另一个世界、另一个阶层的入口，冰冷而遥远。
梦雪缘的心跳得更快了。她几乎能听到血液冲上头顶的声音。
她打开了自己几乎只用于工作和日常联系的电邮APP，手指悬在“新建邮件”上方，犹豫了足足十几秒。理智在最后一刻微弱地呐喊：停下！你在做什么？你一个高中数学老师，要给世界顶级的数学家发邮件？讨论你根本不懂的前沿课题？这太可笑了！这比民科还要民科！
但那种刚刚体验过的、如同神启般的“首觉”的真实感和力量感，太过强烈，彻底压倒了这点微弱的理性。那种迫切想要验证、想要将“看到”的东西传递出去的冲动，占据了绝对的上风。
她用力点下了“新建”。
在收件人栏，她小心翼翼地输入了那个神圣而遥远的邮箱地址。
主题栏，她犹豫了一下，写下了：“关于朗道-西格尔零点猜想的一点不成熟的想法”。——“朗道-西格尔零点”这个词，她是照着新闻里一个字一个字核对拼写的。
然后，是正文。
她深吸一口气，手指在虚拟键盘上笨拙地敲打。词句组织得异常艰难，因为她既要试图表达那无比清晰的“洞察”，又要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其实一无所知的真相，还要避免显得过于疯狂。邮件的内容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种激动甚至语无伦次的色彩。
“尊敬的张益唐教授：”
“冒昧打扰。我是一名中国的高中数学教师。今日拜读了关于您团队在朗道-西格尔零点研究上取得重大突破的新闻，深感敬佩与激动。”
写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感觉脸上有些发烫。“敬佩与激动”是真的，但“拜读”了新闻……这种措辞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她继续写道，心跳如鼓：
“在阅读之后，不知为何，产生了一种非常强烈的首觉（请原谅我使用这个不科学的词汇）。我感觉到，您目前所取得的辉煌成果，或许……或许还存在进一步优化的可能。您所压缩的区间上界，也许并非极限。”
她的手指有些发抖，努力回想着那个清晰的“洞察”：
“首觉感到，如果能够引入……引入某种‘不交换的几何’（抱歉，我可能记错了专业术语，大概是指那种乘法顺序不能随意调换的几何体系）的理论和方法，或许能提供一种全新的视角，绕过当前方法可能遇到的某些内在极限，从而……从而进一步压缩那个区间，甚至可能为最终解决问题开辟一条新的路径。”
她写下了“不交换的几何”，隐约觉得这个词不太对，似乎应该是“非交换”，但那个“非”字在急切间变得模糊，她不敢确定，只好按照自己最首接的印象来写。
“我完全没有任何数学依据可以提供，这仅仅是一种突如其来的、非常强烈的感觉。我深知这个想法可能极其荒谬可笑，甚至是对您和您团队工作的亵渎。但我无法抑制这种想要将它传递给您的冲动，或许……或许其中万一有亿分之一的可能，能为您提供一丝微不足道的灵感呢？”
“再次为我的冒昧与唐突致歉。打扰您宝贵的时间了。”
“祝您工作顺利，再攀高峰！”
“此致，敬礼！”
“一个微不足道的数学爱好者：梦雪缘”
“中国，梧城第三中学”
写完最后一个字，她从头到尾快速浏览了一遍。邮件内容苍白、空洞，充满了“首觉”、“感觉”、“可能”、“抱歉”这类词汇，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数学内容，更像是一封狂热粉丝的来信，甚至带着点神神叨叨的气息。
一股强烈的羞耻感和自我怀疑涌上心头。她几乎要立刻点击删除。
但就在手指即将触碰到屏幕的瞬间，那种洞察的绝对真实感再次涌现，像一道坚定的光芒，驱散了犹豫。
‘发出去！’内心有一个声音在呐喊，‘就算被当成疯子，也要发出去！否则你会永远后悔！’
她闭上眼睛，狠下心肠，用力按下了“发送”按钮。
屏幕上显示“发送成功”的提示跳了出来。
一瞬间，所有的紧张、冲动、忐忑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口，随着那封邮件一起被发送了出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虚脱般的无力感。她瘫坐在椅子上，大口喘着气，仿佛刚刚跑完一场马拉松。
心跳慢慢平复，理智开始逐渐回笼。
她……刚才做了什么？
她，梧城三中的梦雪缘，给国际数学界的顶尖大师张益唐教授，发了一封语无伦次的邮件，谈论她完全不懂的朗道-西格尔零点猜想，还建议对方使用一种她连名字都记不太清的“不交换的几何”？
一股强烈的后怕和荒谬感席卷了她。
对方会怎么看？大概率根本不会看，首接被助理过滤进垃圾邮件。或者看到了，当作无数封民科来信中的一员，一笑置之，甚至可能略带厌烦。最坏的情况……如果这封邮件被公开出来，她会不会成为学术界的一个笑话？“那个异想天开的高中老师”？
忐忑和兴奋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在她心中交织、翻滚。一方面，她害怕得到回应，害怕那回应是冰冷的无视或礼貌的嘲讽；另一方面，她又隐隐期待着某种奇迹，期待她那看似荒诞的“首觉”能够得到一丝一毫的印证，哪怕只是最微弱的回声。
她不知道这封冲动的邮件会将引向何方。它像一颗被抛入浩瀚太平洋的石子，甚至激不起一丝涟漪的可能性都微乎其微。
但无论如何，石子己经投出。
她怀揣着一个火烫的秘密，和一个更加火烫的期待与恐惧，呆呆地坐在逐渐被暮色笼罩的办公室里，第一次感觉下班铃声如此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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