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的风似乎都带着硝烟味，不再是年节的喜庆，而是文武双方隔空交火溅射出的火星子，灼人肺管子。朱雄英缩在他的寝殿里，感觉自个儿像被架在文火慢炖的砂锅里头，外头吵得沸反盈天，里头的心却一寸寸凉下去。
王太监再没露面，连日常的赏赐和问候都断了。那两位翰林也被紧急召走，据说是去帮着草拟关于如何“申饬不法、安抚功臣”的诏书去了——这活儿一听就里外不是人。寝殿彻底冷清下来，只剩下他和迎春，对着满屋子渐渐蒙尘的文书卷宗，还有那挥之不去的、甜腥的阴影。
迎春吓破了胆，整日里疑神疑鬼，端碗水都要先拿银簪子试三遍，夜里稍有点动静就能惊坐起来，眼圈黑得像是被人揍了两拳。
朱雄英反倒平静了。
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
闹吧，吵吧。反正他这点小身板，在这滔天巨浪里，连片舢板都算不上，顶多算个被浪头抛来甩去的鱼饵。是喂了文官的笔，还是填了武将的刀，都由不得自个儿。
他甚至开始琢磨，那碗毒药，喝下去到底是个什么滋味？是立马肠穿肚烂，还是慢慢耗成个傻子？哪种死法更利索点？
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自己狠狠掐灭了。不能！凭什么？！他好不容易从2025年穿过来，没享受一天福，净受这窝囊气！高考状元的大脑不是用来琢磨怎么死得更舒服的！
得活！哪怕像条癞皮狗，也得喘着气！
可怎么活？文武两边都把他当枪使，老朱态度不明，马皇后暗下毒手…他还有路吗？
就在他脑子里乱麻一团，几乎要彻底放弃思考时，转机，以一种他完全没料到的方式，再次降临。
来的不是王太监，不是任何一方的说客，甚至不是宫里的人。
是一个穿着粗布衣裳、满头大汗、操着一口浓重江南口音的老农！他被两个一脸无奈的守门侍卫拦在宫门外，却跳着脚，不顾一切地冲着里面喊，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子执拗的蛮劲：
“俺要见长孙殿下！俺有急事！天大的急事！关乎几十万石粮食的急事！耽误了！你们担待不起！”
侍卫们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乡野村夫搞得头大，呵斥着驱赶。那老农却像是豁出去了，死死扒着宫门，声音带着哭腔吼：“俺是从苏州府连夜跑死三匹马赶来的！俺那稻种！殿下指点过的稻种！出大事了！再不见殿下！今年苏松常的春耕就全完了！”
稻种？
朱雄英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又猛地松开！
他想起来了！那是好久之前，他刚“病愈”那会儿，为了维持“偶有所得”的人设，在翻看各地农桑奏报时，确实曾“随手”批注过几句关于江南稻种抗病性的“梦话”！当时只是为了应付差事，根本没往心里去！怎么会…
他冲到殿门口，对吓得不知所措的迎春急声道：“去！告诉侍卫，放那人进来！快！”
迎春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不一会儿，领着一个浑身尘土、脸色焦黑、嘴唇干裂起皮的老农跌跌撞撞地进来。那老农一进殿，也顾不上什么礼仪，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从怀里掏出一个油布包，层层打开，露出几穗干枯发黑、明显病变的稻穗，双手高高举起，声音颤抖，语无伦次：
“殿下！殿下！您得救救俺们啊！您年前指点的那个法了…选那矮秆、穗紧、叶子上有细毛的苗留种…俺们照着做了…开头是好…苗壮实…可…可还没出正月…就…就全染了这瘟病！一片接一片地倒！根烂叶黑！俺们用了各种土方子都不管用！眼看就要误了农时！几十万亩田啊殿下！要是绝收了…俺们…俺们就没活路了！”
他一边说，一边咚咚地磕头，额头上瞬间见了红印。
朱雄英看着那几穗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稻种，脑子里嗡嗡作响！他哪懂什么稻种病害？！他那几句批注纯粹是瞎蒙的！是根据后世一点模糊的杂交水稻抗逆性知识胡诌的！怎么会搞出这么大乱子？！
“你…你慢慢说…”他喉咙发干，强迫自己冷静，“那稻种…发病前…有什么征兆？除了根烂叶黑，还有什么？”
老农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急道：“有！有！叶子上先长红褐色的斑点！然后蔓延…杆子也从底下开始发软…掰开了看，里头有红丝！像血丝一样！还有股…股霉烂的臭味！”
叶斑？红丝？霉烂？
朱雄英的脑子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起来！（去他妈的超频负载警告！）他拼命回忆前世零星看过的农业科普…这症状…听起来像是…稻瘟病？或者某种真菌性病害？
他根本不确定！但此刻，他必须拿出主意！
他猛地转身，冲到书案前，抓起笔，也顾不上什么笔迹模仿了，飞快地写：
“速找生石灰！大量！”
“将病田与健康田隔离！深挖沟！”
“所有病株，连同根部泥土，全部挖出！集中焚烧！烧透！”
“病田用石灰水泼洒！每亩…至少百斤！”
“工具全部用石灰水浸泡消毒！”
“健康稻种…播种前用…用温水浸泡？或者…盐水选种？”（他记不清了！）
“…赶紧试！”
他写得飞快，字迹潦草不堪，思路也混乱，但核心措施——隔离、焚烧、石灰消毒——却清晰地提了出来。
写完后，他一把抓起那纸，塞到老农手里，语气急促：“照这个法子！立刻去办！告诉地方官！这是…这是皇爷爷重视的新稻种！绝不能有失！快去！”
那老农像是接到了圣旨，死死攥着那纸，又重重磕了几个头，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就往外跑。
送走老农，朱雄英瘫坐在地上，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他根本不知道那法子管不管用！万一没用…那几十万亩绝收的罪过…
他不敢想下去。
然而，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那老农前脚刚走，后脚又有人来了！
这次来的，是兵部武库司的一位主事！同样是一脸急色，身后跟着几个抬着大箱子的军匠！
“殿下！殿下救命啊！”那主事进门就喊，比那老农还慌，“您前番让凉国公转呈的那个…那个‘破甲锥’的图样…军器监依样打制了…可…可不对劲啊！”
箱子打开，里面是几十支新打造的箭矢，箭簇正是朱雄英之前“梦”出来的那种尖锐破甲锥形。
“您瞧！”主事拿起一支箭，声音发颤，“这簇是更尖了，穿透力是强！可…可也太脆了！用力稍大，或者射中硬甲，箭头就容易崩碎！甚至…甚至有的还没射出去，在弓弦上就自己裂了！这…这要是上了战场，不是要命吗？！”
朱雄英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破甲锥…他只知道形状，哪懂什么金属工艺和热处理？！这肯定是钢材选择或者淬火工艺出了问题！
他强撑着，拿起一支箭，仔细看那箭簇的断裂面，又掂了掂分量，脑子里拼命搜索那点可怜的物理和材料知识…
“分量…是不是太轻了？”
“钢口…是不是太硬太脆了？”
“试试…加点别的金属？比如…铜？”（他胡说八道！）
“或者…淬火的时候…别那么急？用温油试试？”（完全是瞎蒙！）
他再次抓过纸笔，把自己能想到的所有可能原因和补救措施——大多是猜测——胡乱写下来，塞给那己经快哭出来的主事：“拿去！让工匠们试！赶紧试！”
兵部主事也捧着那如同天书般的纸条，千恩万谢又忧心忡忡地跑了。
朱雄英扶着桌子，感觉心跳快得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一天之内，两地告急！都是冲着他那些“梦话”来的！这要是都搞砸了…
接下来的半天，朱雄英像是在油锅里煎。他根本坐不住，在殿里来回踱步，脑子里反复推敲着那两种他完全不懂的技艺，越想越觉得漏洞百出，越想越觉得自己简首是在草菅人命！
迎春在一旁看着，连大气都不敢出。
就在朱雄英快要被这巨大的压力彻底压垮时，殿外，那熟悉的、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又响了起来。
王太监回来了。
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标准的、看不出深浅的笑容，仿佛外面那滔天的争论和刚刚发生的两场“突发事件”都与他无关。
他走进来，目光在朱雄英苍白如纸的脸上扫过，笑眯眯地躬身：“殿下，陛下口谕。”
朱雄英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心脏提到了嗓子眼。来了…问罪来了…
王太监像是没看到他吓得半死的样子，慢悠悠道：“陛下说——”
“‘稻子的事儿，办得不错。石灰水泼得是地方。’”
“‘箭头的毛病，也找准了。温油淬火，有点意思。’”
朱雄英猛地抬起头，脸上全是难以置信！
办…办对了？！蒙对了？！
王太监继续道：“陛下还让奴婢带句话——”
“‘小子脑子里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倒是不少。’”
“‘光做梦不够。’”
“‘工部侍郎年纪大了，办事迂腐。’”
“‘即日起，司农寺稻种选育、军器监箭矢锻冶，一应革新事宜，由长孙朱雄英…’”
他顿了顿，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
“‘…暂领协理。’”
“‘遇有难处，可首接呈报于咱。’”
朱雄英僵在原地，如同被一道天雷劈中了天灵盖！
协…协理？！
让他一个八岁孩子，去协理工部侍郎的活儿？！管农业革新和军械制造？！
老朱…疯了不成？！
这不是恩宠！这是把他往更汹涌的火山口上推！工部那群老油条，军器监那些大匠，谁会服他？！这要是再出点纰漏…
王太监看着他目瞪口呆的样子，脸上笑容更深了些，补充道：“陛下说了，殿下‘体弱’，不必亲赴衙署。一应文书案卷，自会有人送来。殿下只需…‘梦中偶得’便可。”
说完，他微微一躬身：“奴婢告退。”
留下朱雄英一个人跪在冰冷的地上，看着王太监消失的背影，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场光怪陆离、荒谬绝伦的噩梦。
协理…
他这是…莫名其妙地，在文武之争的炮火硝烟中，另辟蹊径，硬生生给自己…炸出了一条活路？！
一条更窄，更险，却真正握有点实权的…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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