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浸透了墨汁的棉絮，一点点压下来。
沈清辞坐在窗前的梨花木桌前，手里捏着枚银针，丝线在素白的绢面上绣出半朵海棠。
针尖突然一歪，刺破了左手食指，殷红的血珠沁出来，滴在未完成的花瓣上，像极了那年将军府海棠树下滴落的血。
“小姐！”
春桃连忙取来止血的药粉，看着绢面上晕开的血渍，声音发颤，“这都绣第三遍了，要不歇会儿吧？”
清辞摇摇头，用拇指摁住伤口。
指腹传来尖锐的疼，却压不住心口那股越来越强烈的不安。
自昨日从别院被萧煜接回府，父亲就再没露面，府里的侍卫换了一批生面孔，走路时靴底擦过青石板的声音都透着紧绷。
“去看看父亲回来了没有。”
她把银针插进绣绷，绢面上的海棠花被血渍染得狰狞，像在无声地哭。
春桃刚走到门口，就听见前院传来整齐的脚步声，不是将军府侍卫的步伐，沉重得像要把地砖踩裂。
两人对视一眼，清辞迅速将绣绷塞进妆匣底层，那里藏着萧煜送的那枚玉佩仿制品，冰凉的玉质贴着掌心，却没带来半分安稳。
“沈将军何在？”
门外传来中气十足的喝问，带着金属碰撞的脆响，是禁军的甲胄声。
清辞的心跳瞬间卡壳。
她认得这个声音，是禁军统领赵峰，出了名的太子心腹。
上个月兵部侍郎被抓时，就是他带着人抄的家。
“小姐快躲起来！”
春桃掀开床底的暗格，里面是沈将军早年间为防不测挖的密室，“我去应付他们！”
清辞抓住她的手，指尖冰凉：“别硬碰硬。”
她从妆匣里取出那枚兵符 。
父亲今晨塞给她的，铜铸的虎符沉甸甸的，边缘被得发亮，
“若他们要搜府，就说父亲去兵部议事了。”
话音未落，房门 “哐当” 一声被踹开。
赵峰带着十几个禁军冲进来，玄色的甲胄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手里的长刀映出清辞苍白的脸。
“沈小姐倒是镇定。”
赵峰皮笑肉不笑地打量着房间，目光扫过桌上的绣线，
“不知沈将军何在？皇上有旨，请他去宫里问话。”
“父亲一早就去兵部了。”
清辞站起身，努力让声音平稳，
“统领若不信，可去兵部查问。”
赵峰冷笑一声，挥手示意手下：“搜！仔细搜！尤其是床底和柜子，别放过任何角落！”
禁军翻箱倒柜的声音刺破寂静，瓷器碎裂声、衣物落地声混杂在一起，像无数把钝刀在割耳朵。
清辞盯着赵峰腰间的令牌，突然注意到他靴底沾着的泥土里，混着些暗红色的颗粒 。
是皇城根下特有的朱砂土，只有去过东宫的人才会沾上。
他们不是来 “请” 父亲的，是来抓人的。
“统领，搜到这个！”
一个禁军从床底拖出个木盒，打开的瞬间，赵峰的眼睛亮了。
里面是几件沈将军的旧部将印，虽己卸任多年，却仍是谋反的铁证。
清辞的后背沁出冷汗，这些印信明明收在书房的暗格里，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床底？
“沈小姐还有何话可说？”
赵峰步步逼近，刀鞘挑起她的下巴，
“沈将军私藏旧部将印，意图勾结边关将领谋反，皇上己经拿到证据了！”
清辞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不过是父亲留着的念想，怎能算谋反证据？统领若执意罗织罪名，我现在就随你进宫面圣，当着皇上的面说清楚！”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沈将军特有的刚烈。
赵峰的动作顿了顿，似乎没料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小姐竟有这般胆色。
就在这时，前院传来一阵骚动，夹杂着沈夫人的哭喊。
清辞心头一紧，刚要冲出去，就被禁军拦住。
赵峰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看来沈将军回来了。”
清辞被押着走出房门，院子里的景象让她眼前发黑 。
父亲被两个禁军摁在地上，玄色朝服沾满尘土，额头渗着血。
母亲被一个侍卫推倒在地，鬓边的银簪摔断在石阶上。
“父亲！”
她挣扎着想去扶，却被赵峰死死攥住胳膊。
沈将军抬起头，看到女儿被抓，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沉声道：“清辞别慌！身正不怕影子斜，爹没做过的事，谁也栽赃不了！”
“是吗？”
赵峰从怀里掏出一卷黄绸，展开的瞬间，清辞的呼吸骤停 。
那是封写给北境敌国的书信，字迹模仿得与父亲分毫不差，末尾还盖着沈家家徽的印鉴。
“沈毅通敌叛国，证据确凿！”
赵峰宣读着圣旨，声音在院子里回荡，
“现将沈毅及其家眷打入天牢，听候发落！”
“我没有！” 沈将军猛地挣开禁军，胸口剧烈起伏，
“这信是伪造的！太子想诬陷我，夺我兵权！”
赵峰显然早有准备，挥了挥手，几个穿着沈家军服饰的 “证人” 被带上来，跪在地上哭诉沈将军如何私通敌国。
清辞看着他们脸上僵硬的表情，突然认出其中一个是上个月被父亲杖责过的逃兵，此刻却对着假书信哭得 “情真意切”。
“带走！” 赵峰不耐烦地挥手。
沈将军被押走前，突然转头看向清辞，嘴唇动了动，无声地说了三个字。
清辞读懂了 ，是兵符。
她下意识地攥紧藏在袖中的虎符，冰凉的金属硌得掌心生疼。
七皇子府的书房里，烛火被穿堂风卷得摇摇欲坠。
萧煜站在窗前，看着对面将军府方向亮起的火把，指节捏得发白。
“殿下，赵峰带着禁军把将军府围了，
说是搜出了通敌的书信和旧部将印。”
谋士秦先生的声音压得很低，
“太子那边动作很快，恐怕不等我们反应，就会给沈将军定罪。”
萧煜转过身，玄色常服的褶皱里还沾着白日里的血腥味。
为了救清辞，他昨夜调动手下伪装成盗匪袭击太子别院，故意制造混乱，却没想到太子竟用这么快的速度反扑，还找到了如此 “完美” 的证据。
“书信是伪造的，将印是栽赃的，那些证人……”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狠戾，
“是上个月被沈将军清理出军营的逃兵。”
秦先生点点头：“属下己经查到，这些人被太子的人收买了，每个家庭都收到了黄金百两和一张去江南的船票。”
他犹豫了一下，
“殿下，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太子就是想逼您出面保沈将军，好坐实您和沈家勾结的罪名。”
萧煜一拳砸在窗台上，木棱应声裂开。
他怎么会不知道这是圈套？可一想到清辞可能被打入天牢，想到沈将军对他的养育之恩，他就无法坐视不理。
“去备车，我要进宫。”
他抓起披风就往外走。
“殿下三思！”
秦先生拦住他，
“皇上现在正对沈家一案龙颜大怒，您这时候去求情，只会引火烧身！而且……”
他压低声音，
“属下查到，李丞相今晚一首在东宫，恐怕正在商议如何彻底扳倒您。”
李丞相是太子的岳父，也是朝中最有势力的文官。
他的站队，几乎能决定朝堂的风向。萧煜的脚步顿住了，烛火在他眼中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
“那你说怎么办？”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眼睁睁看着沈将军被定罪？看着清辞……”
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说不出口。
秦先生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属下刚收到消息，沈小姐被抓前，藏起了沈将军的兵符。
这才是太子真正想要的东西。”
他指着地图上的一处，
“沈将军在边关有三位心腹将领，手里握着十万兵权，只认兵符不认人。只要兵符还在沈小姐手里，太子就不敢轻易动她。”
萧煜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你的意思是……”
“太子现在肯定在搜兵符，我们可以派人暗中保护沈小姐，等风头过了，再想办法救出他们父女。”
秦先生的手指在地图上敲了敲，
“而且属下查到，那封通敌书信有破绽，只要找到证据，就能证明是伪造的。”
萧煜盯着地图上的边关，那里曾是他和清辞一起去过的地方。
他想起沈将军在沙丘上说的话：“边关不宁，朝堂难安。”
那时的风带着沙砾，刮得人睁不开眼，却没眼前这般让人窒息。
“派人盯紧天牢，”
他终于做出决定，声音冷得像冰，
“一旦太子要对清辞动手，立刻报信。另外，去查那封书信的破绽，我要知道是谁模仿的笔迹。”
秦先生领命而去，书房里只剩下萧煜一人。
烛火突然 “噼啪” 一声爆响，映出他眼底的红血丝。
他走到书架前，取下一本《孙子兵法》，里面夹着半朵干枯的海棠花 ， 是清辞十二岁那年送他的。
花瓣早己失去水分，却仍能看出当年的。
他想起那时的清辞，扎着双丫髻，把花塞进他手里说：“七哥哥，海棠花能辟邪，你带在身上就不会遇到危险了。”
如今，她身陷险境，他却只能在这里坐以待毙。
天牢的石阶长满青苔，每走一步都透着刺骨的湿冷。
清辞被关在女牢最里面的单间，稻草上还沾着前任囚犯的血迹。
她缩在墙角，把兵符紧紧攥在手心，金属的凉意透过布料渗进肉里，成了唯一的慰藉。
“沈小姐倒是好兴致，还带着宝贝呢。”
牢门被推开，赵峰提着盏油灯走进来，火光在他脸上投下狰狞的阴影，
“说吧，兵符藏在哪了？只要交出来，我保你少吃点苦头。”
清辞抬起头，脸上沾着灰，眼神却亮得惊人：“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
赵峰蹲下身，油灯凑近她的脸，
“沈将军被抓前，明明把兵符交给你了。别以为能瞒过去，这牢里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
他指了指墙角的刑具，铁链上还挂着暗红色的血痂。
清辞的心跳得飞快，却强迫自己冷静：
“就算有兵符，又能怎么样？父亲忠心耿耿，绝不会用兵权做谋逆之事。倒是统领，帮着太子构陷忠良，就不怕将来被清算吗？”
赵峰的脸色变了变，随即冷笑：
“沈小姐还是担心自己吧。太子殿下有令，若是你不肯交出兵符，就别怪我们对沈夫人动手了。”
母亲！清辞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知道赵峰说得出做得到，太子为了逼她交出兵符，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我要见父亲。”
她突然说，“见不到父亲，我什么都不会说。”
赵峰显然没料到她会提这个要求，愣了一下才道：
“可以。不过沈小姐最好想清楚，沈将军现在可是戴罪之身，能不能活过明天，全看你的态度。”
他走后，牢里又恢复了死寂。
清辞靠着冰冷的墙壁，听着隔壁牢房传来的咳嗽声，那是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听狱卒说是因反对太子被抓的太傅。
“小姑娘，”
老者的声音嘶哑，
“别信他们的话，太子心狠手辣，就算你交了兵符，也保不住你爹。”
清辞没说话，只是把兵符贴得更近。
她知道老者说的是对的，兵符是父亲最后的筹码，也是保护母亲的唯一屏障，绝不能交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牢门再次被打开。
沈将军被两个狱卒架着走进来，头发散乱，脸上多了道新的伤口，血顺着下巴滴在囚服上。
“父亲！”
清辞扑过去，却被牢门挡住。
沈将军看到女儿安好，眼中闪过一丝欣慰，随即沉声道：
“清辞，爹没什么要嘱咐的，只有一件事 ， 兵符绝不能落入太子手里，那是保卫家国的最后防线，不是他争权夺利的工具。”
“我知道。”
清辞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
“爹，那封信是伪造的，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出去！”
沈将军摇摇头，苦笑一声：
“傻孩子，爹这条命不算什么，只要你能平安活下去，替爹看着边关，看着这大靖的江山……”
他的话被狱卒打断，强行架了出去。
“爹！”
清辞抓住牢门，指尖被木刺扎破，血珠滴在地上，与父亲的血迹融为一体。
沈将军被拖走前，突然回头，用尽全力喊道：
“去找萧煜！告诉他…… 北境有异动！”
清辞愣住了。
北境异动？父亲怎么会突然提起这个？难道通敌书信的背后，还藏着更大的阴谋？
深夜的天牢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清辞缩在墙角，把父亲的话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想。
北境异动，太子伪造通敌书信，这两者之间会不会有联系？
就在这时，牢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
清辞警惕地抬起头，看到一个穿着狱卒服饰的黑影闪到牢门前，塞进来一个小纸团。
“沈小姐，七殿下让属下送来的。”
黑影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听不清，
“殿下说，让您务必保重自己，他会想办法救您出去。”
黑影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清辞展开纸团，上面是萧煜熟悉的笔迹，只有短短几句话：
“兵符妥存，勿信太子任何承诺。北境之事关乎重大，速查沈将军提及的异动是否与太子有关。”
看到最后一句，清辞的心跳漏了一拍。
萧煜果然也想到了！父亲的话不是空穴来风，太子很可能与北境敌国有所勾结，伪造通敌书信不仅是为了除掉父亲，更是为了掩盖他自己的阴谋！
她把纸团烧成灰烬，混在稻草里。
火光映着她的脸，眼神里多了几分坚定。
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只会哭泣和等待，她要查清楚真相，救父亲，也救萧煜。
“有人吗？”
她朝着牢门外喊道，“我要见赵统领，我知道兵符在哪。”
很快，赵峰就带着人来了，脸上带着得意的笑：“沈小姐想通了？”
“兵符藏在一个很隐秘的地方，”
清辞故意放慢语速，观察着他的表情，
“我可以告诉你，但你必须保证我母亲的安全，还要让我每天去看望父亲。”
赵峰毫不犹豫地答应：“只要你交出兵符，别说这些，就算你想离开天牢，我都能想办法。”
清辞在心里冷笑，面上却装作犹豫：“兵符藏在…… 城西的慈云寺，后山第三棵松树下的石缝里。”
那是她和萧煜小时候常去的地方，她知道萧煜的人一定会在那里接应。
赵峰显然没想到兵符会藏在那种地方，愣了一下才道：“我现在就派人去取。若是你敢骗我……”
“我父亲还在你手里，我怎么敢骗你？”
清辞迎上他的目光，毫不畏惧，
“不过我要提醒统领，那石缝很小，只能用特制的钩子才能勾出来，最好派个手脚灵活的去。”
她故意说错取兵符的方法，为萧煜的人争取时间。
赵峰果然上当，立刻派了两个亲信去慈云寺。
看着他们离开，清辞靠在牢门上，望着窗外那轮被乌云遮住的月亮。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那个只会躲在父亲和萧煜身后的小姑娘了。
这场阴谋就像一张巨大的网，将所有人都困在其中。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破网而出，只知道必须拼尽全力 。
为了父亲，为了母亲，也为了那个在暗处默默守护她的人。
天快亮时，清辞听到走廊里传来赵峰的怒吼，夹杂着瓷器碎裂的声音。
她知道，萧煜的人成功了。
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浅淡的笑，眼角却滑下一滴泪，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悄无声息。
这场危机，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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