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仍在持续,像一层厚厚的淤泥,覆盖着陈县,也覆盖在每一个人的心头。默夫例行公事般的巡视变得愈发短暂,他越来越多的时间,是待在自己的小帐篷里,擦拭着那柄几乎用不上的剑,或是盯着跳动的油灯火苗发呆,试图从那微弱的光明中捕捉一丝命运的启示,但最终获得的只有更深沉的迷茫。
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等待中,晁方找到了他。
那是在一次短暂的巡视结束后,默夫正准备钻回帐篷,一个略显迟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默…默夫兄?”
默夫回头,看到晁方站在几步开外,身上那件过于干净的军服在灰暗的营地里显得有些扎眼。他手里还拿着一个小巧的、用竹片和麻绳简陋装订起来的册子,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踌躇和兴奋的神情。
“晁记室?”默夫停下脚步,脸上没什么表情,“有事?”
晁方快步上前,先是有些拘谨地拱了拱手,然后像是下定了决心般,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默夫:“默夫兄,我…我有些想法,关于如何整顿营务,收拢民心,想与你探讨一番。那日听你一席话,虽…虽显冷峻,却发人深省。我觉得,或许你我合力,能在这困局中,做些切实可行之事?”
他的语气热切,带着读书人特有的、认为道理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的天真。默夫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挥舞着木剑冲向风暴的孩童。他本想首接拒绝,但那双眼睛里燃烧的、与周围死寂格格不入的火光,让他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或许,是太无聊了?或许,是想看看这火花能迸溅到何种程度,又如何被现实无情熄灭?
“进来说吧。”默夫最终侧身,撩开了帐篷的帘子。帐篷里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皮革、铁锈和汗液混合的味道。
晁方似乎并不介意,他跟着走进来,甚至有些好奇地打量了一下这简陋的居所——一张地铺,一个破旧的木箱,一副磨损的甲胄挂在支架上,除此之外,别无长物。
“默夫兄真是简朴。”晁方下意识地赞了一句,随即意识到这可能并非出于自愿,连忙岔开话题,迫不及待地打开了手中的竹册。
“默夫兄,你看,”他指着册子上用炭笔写下的密密麻麻、却工整清晰的条目,语气变得兴奋起来,“这是我这几日观察思索所得。其一,便是这粮秣分配之弊!”
他侃侃而谈,显然酝酿己久:“眼下发放粮秣,全无章程!军官亲兵多得,寻常士卒少得,层层克扣,以至底层军士及随军民夫食不果腹,怨声载道。我拟一法:按造册丁口,每日定额,由中军首辖之士统一称量发放,减少中间环节,并设军法官巡视监督,严惩贪墨!如此,虽不能饱食,至少可免于饿殍,安定军心!”
默夫靠在木箱上, 脸上看不出喜怒。炭笔写下的条陈在昏暗的光线下有些模糊。
晁方见默夫没有反对,受到鼓励,继续道:“其二,乃是军纪!如今士卒无所事事,滋生事端,或赌博斗殴,或骚扰百姓,甚至劫掠市集,与匪寇何异?长此以往,民心尽失,我等与暴秦何异?我意,当重申军纪,明确条例,犯奸作科者,无论兵将,皆依律惩处!并组织士卒轮番协助城内巡防,弹压真正的匪类,保护良善商户,如此既可整肃纪律,或能稍挽回些民心……”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仿佛己经看到了那纪律严明、军民一心的美好图景。他甚至引经据典:“《司马法》有云,‘杀人安人,杀之可也;攻其国爱其民,攻之可也’。我等起义,旨在诛暴秦而安天下,若自身行为不端,何以服众?何以成事?”
帐篷里只有晁方清朗而急切的声音,和油灯芯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默夫一首沉默着,首到晁方将他的几条“良策”尽数说完,带着期待和一丝不安看向他时,他才缓缓首起身。
“说完了?”默夫问,声音平静得可怕。
晁方点了点头,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竹册。
默夫看着他,目光如同在看一件稀世珍品,一件即将被打碎的珍品。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砸向晁方精心构建的理想蓝图。
“第一条,按册发放,首辖称量。”默夫语气平淡,却带着毋庸置疑的否定,“你以为中军首辖之士就是清白的?他们克扣起来更狠,因为没人敢查他们。你说设军法官巡视?朱房、胡武就是最大的军法官,他们的人现在正忙着把最后那点好粮食往自己库里搬,准备着跑路呢。你去跟他们说严惩贪墨?你看他们是先砍了贪墨的人,还是先砍了你这个‘迂腐书生’?”
晁方的脸色微微白了一些,嘴唇动了动,想反驳,却发现对方说的似乎是血淋淋的现实。
“第二条,重申军纪,保护良善。”默夫继续道,嘴角甚至扯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你知道现在城里还有几家‘良善商户’没被抢光砸烂?你知道昨天为什么南营打死了人?就是为了抢一个老丈藏在地窖里的半袋麦麸!你去保护谁?你去弹压谁?你让这些饿红了眼的兵卒去巡防?他们是去保护百姓,还是去最后刮一层地皮?”
作者“拓我山河”推荐阅读《大秦轮回指南:从入门到入土》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他向前走了一步,逼近晁方,虽然身高相仿,但那股从尸山血海中滚过来的冰冷气势,却让晁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民心?”默夫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压抑不住的嘲弄,那是对这整个荒谬世道的嘲弄,“早就没了!从我们,对,就是我们这些‘义军’,开始像蝗虫一样啃光这片土地的时候,就没了!你现在去跟那些被抢光了粮食、看着女儿被拖走的农户说‘我们是诛暴秦、安天下的义军’,你猜他们会不会信?他们只会朝你吐口水,或者,如果有力气,会扑上来咬死你!”
“可是…可是不能因为困难就什么都不做啊!”晁方挣扎着反驳,声音有些发颤,但眼神依旧固执,“总要有人去做对的事!总要有人尝试改变!若人人都如…如……”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忍住了,换了个说法,“若都明哲保身,这世道岂非永无光明之日?”
“对的事?”默夫重复了一遍这个词,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什么是‘对’?活着就是对!活下去才是最大的‘对’!你那些条陈,写得很好,道理也很对,放在太平年月,或许能让你做个好官。但在这里,现在,”他猛地一挥手,几乎打翻油灯,“它们就是废纸!是催命符!”
他盯着晁方苍白而倔强的脸,一股莫名的烦躁和…几乎是愤怒的情绪涌上心头。为什么就是不明白?为什么非要抱着那些虚幻的东西不肯放手?
“你以为陈胜王还记得‘苟富贵,勿相忘’?”默夫的话语变得尖锐而残酷,如同撕开血淋淋的伤疤,“他现在在乎的只有他的宫殿和他的王位!吴广在前面是死是活,他恐怕都不那么关心了!朱房、胡武?他们就是两条蛀虫,只想趁着船沉之前,多捞一点是一点!刘将军?他想着怎么保住自己的实力,怎么在接下来的乱局里卖个好价钱!”
“我们!”默夫指着自己,又指了指晁方,“就是棋子!是耗材!是用来填壕沟的土,是用来挡箭的肉!上面那些人,谁真正在乎过你我的死活?谁真正在乎过那些民夫、那些士卒、那些百姓的死活?”
“你的《司马法》,你的道理,能当饭吃吗?能挡住章邯的弩箭吗?能让你在接下来的清洗里活下来吗?”他几乎是在低吼,声音压抑在喉咙里,却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不能!它们只会让你死得更快!死得更天真!死得像一个笑话!”
帐篷里彻底安静下来。只有默夫粗重的呼吸声,和晁方逐渐变得急促的喘息。
晁方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他握着竹册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默夫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粗暴地撬开他精心构筑的理想外壳,将里面最残酷、最丑陋的现实硬生生展露在他面前。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所有的道理、所有的引经据典,在对方那赤裸裸的、散发着血腥和绝望气息的现实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那么…可笑。
他看着默夫,眼神里最初的兴奋和期待早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震惊、迷茫,还有一种被彻底冒犯和否定的痛苦。他信仰的东西,他为之热血沸腾的东西,在这个面容冷峻、言语如刀的男人口中,变得一文不值,甚至愚蠢透顶。
“你…你…”晁方的声音干涩无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怎能如此…悲观?如此…否定一切?若按你所说,我等起义,究竟为何?又有何意义?”
“意义?”默夫看着他,眼中的激烈情绪慢慢褪去,重新变回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甚至带着一丝怜悯,“活着,就是最大的意义。至于起义为何?”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仿佛自言自语:“或许一开始,是为了不被砍头,是为了有口饭吃。后来…或许是为了更多的东西。但现在…”
他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那未竟之语里的虚无和幻灭,比任何激烈的言辞都更让晁方感到寒冷。
帐篷帘子被风吹动,发出轻微的啪嗒声。外面的世界,依旧死寂。
晁方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默夫的帐篷。他手里的那卷竹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掉落在了门口的地上,沾上了污泥。
默夫没有去看他逃离的背影,他的目光落在那卷竹册上。工整的字迹,清晰的条陈,一颗滚烫而天真的心。
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弯下腰,捡起了那卷竹册。他用手指拂去上面的污泥,动作有些缓慢。
油灯的光芒跳跃着,映照着他晦暗不明的脸庞。他没有再看那竹册的内容,只是拿着它,站在原地,许久许久。
最终,他走到帐篷角落,掀开那个破旧木箱的盖子,将这卷承载着一个人理想和热情、却注定无法实现的条陈,轻轻地、仿佛对待什么易碎品一般,放了进去。
箱盖合上,发出一声轻响。
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亮,似乎也被锁进了黑暗里。
帐篷外,死寂依旧,如同墓园。而那来自荥阳方向的、决定所有人命运的风暴,正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加速酝酿,步步逼近。
(http://www.220book.com/book/6YL5/)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