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宦官那句“天骤寒,恐有雪”的预言,像一粒投入死水的石子,在陈默心中漾开了一圈又一圈难以平息的涟漪。接下的两天,他是在一种混合着焦灼期盼与高度紧张的情绪中度过的。每一次送饭,他都强压着立刻再次开口的冲动,生怕过犹不及,吓退了那刚刚显露出一丝缝隙的心门。他只是用比以往更专注、却又努力掩饰着专注的目光,观察着老宦官的一举一动,试图从中捕捉到更多细微的变化。
然而,老宦官恢复了绝对的沉默。那日的回应如同一个被偶然风吹开的蚌壳,迅速又严丝合缝地紧闭起来,再无任何声息。他甚至比以往更加沉默,动作更加凝练,停留的时间也似乎刻意缩短了那么一星半点。
这种回归“正常”让陈默的心一点点下沉,怀疑那日是否真是自己的幻觉,或是对方一次无心的失误,之后便加强了戒备。
但天气的变化,却印证了那句预言。
空气中的寒意不再是之前那种干冽的冷,而是变得湿重起来,一种饱含水汽的、沉甸甸的阴冷,如同冰冷的湿毛巾包裹着身体,一点点渗透进骨髓。从窗洞透进来的光,不再是清亮的灰白,而是一种浑浊的、泛着铅色的暗沉。风也变了调子,呜咽声中带上了更多的水音,拍打在墙头枯草上,发出黏腻的声响。
“恐有雪”。
陈默蜷缩在土炕上,将那床硬得像板子、散发着霉味的薄被裹了又裹,望着窗外那方铅灰色的天空,心里反复咀嚼着这三个字。此刻,他无比希望这个预言成真。并非因为对雪景有什么期待,而是这将成为他与老宦官之间那一次微弱交流的实证,一个将飘忽不定的猜测落于实处的锚点。这能证明,那次的对话是真实的,对方并非完全的铁板一块,他对外界的感知和判断,是能够以某种方式分享出来的。
这种期待,成了支撑他抵御日益酷寒的重要心念。
终于,在某个寂静得可怕的午后,第一片雪花,悄无声息地飘落。
它从那方铅灰色的窗洞里悠悠然地旋落而下,如同一小片洁白的羽毛,脆弱,轻盈,带着一种与这冰冷囚室格格不入的纯净美感。
陈默的眼睛瞬间睁大了,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看着那片雪花孤独地舞动,最终消失在视野的下方——它落到了院子里。
紧接着,是第二片,第三片……越来越多,越来越密。起初还是稀疏的雪沫,很快便化作了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密集地从窗洞前掠过,仿佛一道不停歇的、洁白的帘幕。
下雪了。
真的下雪了。
预言,应验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冲上陈默的头顶,让他浑身微微战栗。他死死盯着那纷扬的雪幕,仿佛那不是自然现象,而是他与那个沉默看守之间一次成功的、无声的密谋!
他成功了!他撬开了一丝缝隙!虽然微小,但真实不虚!
这场雪,下了整整一夜,又延续了大半个白天。整个世界被一片单调而刺眼的白色覆盖。蘅芜苑破败的院落、低矮的墙头、枯死的树木,都披上了一层厚厚的银装,暂时掩盖了它们的残破,却也带来了更甚以往的酷寒。
冷宫没有地龙,没有火盆,唯一的热源似乎只有自己胸腔里那点微弱的心跳。陈默冻得牙齿格格作响,缩成一团,感觉血液都快要凝固。每一次呼吸都带出长长的白汽,旋即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这场雪带来的美丽短暂得可怜,随之而来的生存考验才是赤裸裸的现实。
然而,比天气更让陈默在意的,是老宦官的反应。
按照惯例,这样的大雪之后,老宦官需要清扫出一条从院门到屋门、以及方便他自己活动的路径。
果然,时辰一到,那扇院门被推开了。老宦官的身影出现在一片皑皑白雪之中,他依旧穿着那身灰褐色的旧袍,在无垠的白色背景下,显得格外渺小和孤寂。他手中拿着一把巨大的、看上去比他还老的竹扫帚。
清扫开始了。
“唰——唰——唰——”
竹帚刮过积雪覆盖的地面,发出单调而重复的声响,打破了雪后特有的那种万籁俱寂。老宦官的动作不紧不慢,一如既往地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沉稳和效率。他先清扫出主要的路径,然后开始清理屋檐下、窗根旁的积雪。
陈默透过窗洞,默默地观察着他。
大部分时间,老宦官都微驼着背,专注于手里的劳作,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在完成一件每日必做的、枯燥无比的任务。寒冷似乎对他没有产生任何影响,他的动作没有丝毫迟滞或瑟缩。
然而,就在某一次,当他清扫到院子中央,短暂停下手,似乎要歇口气(或者只是习惯性的停顿)时,陈默捕捉到了一个极其短暂的瞬间。
老宦官并没有像普通人那样捶捶腰背,或者呵气暖手。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微微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并没有落在任何具体的事物上,既不是看天,也不是看院墙,而是投向了那漫天仍在零星飘落的雪花之中。
那一刻,他佝偻的背影在苍茫的雪地里凝固了。
时间仿佛被拉长。
陈默清晰地看到,老宦官那双平日里如同蒙尘玻璃珠般空洞的眼睛,在那一刹那,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形容的波动。
那不是警惕,不是杀意,也不是平日里的死寂。
那更像是一种……怅惘?一种极其遥远的、深藏于岁月尘埃之下的疲惫?甚至是一丝若有若无的、被冰封了的哀伤?
很难用确切的词语去形容。那情绪太过复杂,也太过隐晦,如同雪地上的一道浅痕,刚刚显现,便可能被新的落雪覆盖。它并非强烈的情感流露,更像是不经意间从灵魂缝隙里逸出的一丝微光,短暂得让人怀疑是否是自己的错觉。
但陈默确信自己看到了。
在那一片冰天雪地、万物肃杀的背景之下,那个沉默、枯槁、如同影子般的老宦官,望着永恒飘落的雪花,眼中闪过了一抹不属于机器、不属于死人的、属于人的复杂色彩。
是因为这雪,勾起了他某个深埋的回忆吗?是关于故乡?关于某个人?关于某段再也回不去的时光?秦自孝公以来,征伐不断,山东六国子弟被掳、被迁、被迫入宫服役者不计其数。老宦官若真是楚人,或许这片秦地的雪,让他想起了楚地的冬雨,或者某段与此情此景相连的、不堪回首的往事?
陈默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这个发现,远比那次言语的回应更让他感到震撼。
言语可以伪装,可以控制。但这种近乎本能的、情绪细微的流露,往往更加真实。
这个老宦官,他并非真的是一块没有知觉的石头。他内心深处,藏着东西。或许是痛苦,是乡愁,是遗憾,是某种支撑他在这冷宫里如同幽魂般存在的执念。
这丝怅然,让陈默在巨大的恐惧之外,第一次对这个人产生了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好奇。
他究竟是谁?来自哪里?有着怎样的故事?又为何会在这始皇朝的冷宫里,看守着自己这个被遗忘的公子?
“唰——唰——唰——”
竹帚刮地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那短暂的静止。老宦官重新低下头,恢复了那副麻木劳作的样子,仿佛刚才那一刻的凝望和流露从未发生过。他继续一丝不苟地清扫着积雪,将残雪堆到院子的角落。
陈默的心绪却再也无法平静。
恐惧依旧存在,甚至因为对方展现出“人”的一面而变得更加复杂——未知的人性,往往比单纯的机器或野兽更难以预料。
但与此同时,一种异样的联系感,却也在悄然滋生。
他们同样被困在这冰冷的宫阙深处,同样被外界遗忘,同样在生存的边缘挣扎。只不过一个看似掌控一切,一个看似任人宰割。但在这一刻,望着同一场雪,他们似乎共享了某种难以言说的孤寂与苍凉。
这场雪,不仅印证了一次对话,更让陈默窥见了他者内心深处的一丝微光。这光虽然微弱,却让他意识到,在这绝对的死寂和压迫之下,并非只有他一个人承受着无形的重量。
当老宦官最后一次推开房门,送来冰冷的饭食时,屋外的雪光映照进来,将他须发上的零星雪沫染得晶莹剔透,也让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在逆光中显得更加深邃。
陈默接过碗,这一次,他没有立刻低头,而是犹豫了一下,用比蚊蚋也大不了多少的声音,试探着说了一句:
“雪……很大。”
他没有期待回应。这只是他一种下意识的、基于那丝微妙“共情”的举动,仿佛在共享一个客观的事实。
老宦官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收拾好上一餐的碗筷,转身,走向门口。
就在他的身影即将没入门外那片雪光中时,一个极其低微、几乎被风雪声掩盖的声音,轻轻飘了回来:
“嗯。”
只有一个字。短促,平淡,没有任何情绪色彩。
但就是这个字,让陈默端着碗的手,稳稳地停在了半空。
他看着那扇重新关上的门,门外扫出的那条狭窄路径,在雪地里显得异常清晰,通向不可知的院外。
屋内的寒冷依旧刺骨,碗里的粥依旧冰冷馊臭。
但陈默却感觉到,某种东西,似乎真的不一样了。
这场雪,冻结了大地,却仿佛融化了一些比冰雪更坚硬的东西。
虽然前路依旧迷雾重重,杀机可能西伏,但陈默忽然觉得,自己或许……并非完全孤独。
【叮。生存点评估:用户因降水现象及目标人物单音节反馈产生不必要的情绪波动。能量-0.5。备注:提醒用户,雪水融化后,院中泥泞将更甚,不利于隐藏某些痕迹(如果用户还在惦记那片泥渍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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