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宦官那番半真半假的“坦白”之后，蘅芜苑的日子陷入了一种更加令人不安的平静。那是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空气沉闷、万物噤声的死寂。
陈默变得更加“安静”了。他每日大部分时间都蜷缩在炕上，双目无神地望着某处虚空，对外界的反应愈发迟钝。送来的粥食，他机械地吞咽，仿佛只是为了完成一项不得不做的任务。他对老宦官的存在似乎也彻底麻木了，不再有任何试图交流的迹象，甚至连梦呓都变得稀少而模糊。
他完美地扮演着一个被病痛、寒冷、孤独和恐惧彻底摧毁了精神的行尸走肉。唯有在内心深处，那根弦却绷得前所未有的紧。每一次门轴的转动声，每一次轻微的脚步声，都能让他如同受惊的兔子般，在僵死的躯壳下竖起全部的警觉。
老宦官似乎接受了他这种状态。那日“交心”之后，他也不再有任何多余的表示，恢复了绝对的沉默与机械。只是，陈默能隐约感觉到，那沉默背后的审视，并未放松分毫，反而更加细致入微。他像是一个最有耐心的猎人，等待着猎物彻底放弃警惕，或者露出最细微的破绽。
日子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对峙中，一天天滑过。倒春寒终于有了消退的迹象，但冷宫的潮湿和阴冷却并未减少多少，反而因为气温回升，墙根和角落里的霉味变得更加浓重刺鼻。
这夜，无星无月，云层低垂，夜色浓稠得化不开。呼啸的风穿过宫殿的废墟和庭院的枯枝，发出各种鬼哭狼嚎般的怪响，完美地掩盖了世间大多数的细微动静。
陈默睡得极不安稳。寒冷和饥饿是永恒的伴侣，而高度紧张的精神更是让他难以陷入深度睡眠。他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混沌状态，各种光怪陆离的噩梦碎片交织出现：有时是咸阳街头呼啸而来的弩箭，有时是荔枝却致命的红壳，有时是老宦官那双古井无波、却又能瞬间变得毒蛇般冰冷的眼睛……
不知到了什么时辰，风似乎小了一些。
就在这相对寂静的间隙，一种极其异样的、绝非风声的细微响动，如同投入死水中的一颗石子，骤然惊动了陈默敏锐的神经！
那是一种极其谨慎的、刻意压低的刮擦声！像是有人用非常轻的力道，在反复刮蹭蘅芜苑那破败的院门门轴，或者是墙头的某块松动的砖石！
声音极其微弱，断断续续，但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落在陈默耳中，却不啻于惊雷！
他猛地从混沌中惊醒，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所有的睡意被瞬间驱散，他像一尊石像般僵在炕上，连呼吸都本能地屏住了，全部的感官疯狂地向院外聚焦。
不是老鼠！老鼠的跑动和啃咬声不是这样！
也不是风！风刮动杂物是漫无目的的，而这声音，带着一种明确的、试探性的节奏！
有人！有人在院子外面！在用一种极隐秘的方式发出信号！
果然！几乎是同时，他听到了隔壁那间小屋极其轻微的开门声！
是老宦官！他出去了！
陈默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腔。巨大的恐惧和一种病态的好奇攫住了他。他咬紧牙关，用尽全部意志力控制住身体的颤抖，像一个最谨慎的贼，极其缓慢地、一寸寸地挪动身体，凑向炕头那个最大的窗户破洞。
冰冷的土墙硌着他的脸颊，但他浑然不觉。他小心翼翼地调整着角度，将一只眼睛尽可能贴近那个破洞，屏息凝神，向外窥视。
夜色深沉，院中景物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但依稀可见，一个佝偻瘦削的灰色身影（老宦官）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滑过庭院，走到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旧院门前。
他没有立刻开门，而是同样极其轻微地，在门内有规律地叩击了几下，像是在回应外面的信号。
接着，是门闩被小心抽动的细微摩擦声。院门被拉开了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飞快地闪了进来！
老宦官迅速将门重新合上、闩好。
整个过程发生在极短的时间内，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值得怀疑的声响，显露出一种惊人的熟练和默契。
新来的那人身形似乎比老宦官要高壮一些，穿着深色的衣袍，几乎融入夜色，看不清面容，但动作间透着一股精干甚至略显彪悍的气息，绝非宫中普通内侍或官吏那般谨小慎微。
两人没有立刻交谈，只是极其默契地、一前一后地快速移动到庭院中最阴暗的角落——那棵早己枯死多年的老槐树的阴影下。这里远离陈默的囚室和小屋，且有多重的阴影和枯枝遮挡，是窃窃私语的绝佳场所。
陈默的心跳得如同擂鼓，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衫。他拼命压抑着粗重的呼吸，将耳朵死死贴在冰冷的墙壁上，试图捕捉哪怕一丝一毫的对话。
距离太远了！风声虽然小了，但依旧干扰严重。他只能听到极其模糊的、压得极低的嗡嗡声，完全无法分辨具体内容。
他急得几乎要吐血！机会！这可能是窥破老宦官真实面目的唯一机会！他却什么也听不清！
就在他几乎要绝望之时，一阵风恰好在此时短暂停歇。而那两人的对话，似乎也因为某个关键话题而稍微提高了那么一丝丝音量——或许是因为情绪略有激动。
几个零碎的词语，断断续续地、如同冰冷的碎片般，乘着这瞬间的寂静，猛地钻入了陈默的耳朵！
“……那边……传来的消息……不容乐观……”
一个略显急促的、似乎是来人的声音。
老宦官似乎低低回应了什么，听不清。
然后来人的声音又稍微清晰了一点：“……必须耐心……现在绝非……时机……”
“……务必看紧……不能出任何岔子……”
“……上面……很不满……之前的……”
“时机”！“看紧”！“上面不满”！
这几个词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陈默的心上！
虽然破碎，但信息量巨大！
“那边”是哪里？楚地？某个反抗势力？
“时机”！什么时机？动手的时机？造反的时机？
“看紧”！看紧谁？毫无疑问，是自己这个被废黩的公子！
“上面不满”？是对老宦官的工作不满？是对“这边”的进展不满？
所有的猜测，在这一刻似乎都得到了侧面的印证！老宦官绝非孤身一人，他背后有一个严密的组织！他们潜伏在宫中，有所图谋！而自己，这个被遗忘的皇子，竟然是他们计划中需要“看紧”的一环！他们要在某个“时机”利用自己？或者防止自己被别人利用？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兜头浇下，让陈默西肢冰凉。他感觉自己仿佛跌入了一个巨大阴谋的蛛网中心，而织网者，正是那个平日里看起来人畜无害、甚至有些可怜的老宦官！
庭院角落的对话声再次低了下去，变得更加模糊难辨。似乎又持续了一小会儿，陈默只能听到压抑的、快速的音节交换，却再也抓不住任何有意义的词汇。
很快，对话似乎结束了。
那黑影极其干脆地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便悄无声息地再次滑向院门。
老宦官紧跟其后，熟练地抽开门闩，将门拉开一道缝隙。
黑影如同来时一样，幽灵般地闪了出去，瞬间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老宦官迅速关门落闩，站在原地，似乎静静地倾听了一会儿外面的动静，确认无误后，才缓缓转过身。
他没有立刻返回自己的小屋，而是站在原地，仰起头，望着漆黑如墨的天空，一动不动，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
陈默吓得赶紧缩回头，心脏狂跳，紧紧贴着炕沿，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被对方察觉。
过了许久，他才听到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脚步声响起，走向那小屋。接着，是门轴极其细微的转动声，然后是几乎听不见的关门声。
一切，重归寂静。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声依旧，掩盖了刚才那一切隐秘的勾当。
但陈默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瘫在冰冷的土炕上，浑身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被冷汗浸透，止不住地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源于内心深处最强烈的惊惧。
信息量虽然破碎，但指向性太过明确！
老宦官是暗桩！是某个意图对秦室不轨的势力安插在宫中的棋子！而自己，就是他那枚需要“看紧”的、不知用途为何的棋子！
“上面不满”？是因为自己之前的试探，让老宦官露出了破绽？还是因为自己这个“棋子”的状态不符合要求？那个黑影，是来传达指令？还是来警告？
自己之前的“表演”，真的骗过他了吗？还是说，他早己看穿，只是暂时按兵不动？
无数个疑问和可怕的猜测在陈默脑中疯狂翻腾，几乎要将他的理智撕裂。
他感觉自己就像被放在砧板上的鱼，而操刀者，刚刚和同伙确认了下刀的时机和方式。
那种冰冷的、任人宰割的绝望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地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首到尝到一丝血腥味，才勉强没有发出恐惧的呻吟。
不能坐以待毙！绝对不能！
可是，又能做什么呢？在这深宫冷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唯一的看守者就是索命的无常！
逃跑？毫无可能。
求救？向谁求救？谁会相信一个废皇子的话？更何况指控一个看起来如此卑微可怜的老宦官？
反抗？手无缚鸡之力，对方却能轻易决定自己的生死。
巨大的无力感如同潮水般涌上，几乎要将他淹没。
就在这时，他脑海里那不合时宜的系统音，再次冷冰冰地响起：
【警告：检测到超高强度精神压力。用户肾上腺素水平异常。】
【环境监测：检测到非法夜间社交活动。内容分析：关键词‘时机’、‘看紧’、‘上面’匹配度较高，疑似涉及非法结社、阴谋颠覆等高风险行为。】
【生存建议选项：】
【1. 立刻高声呼救（成功率预估：0.01%。后果：极大概率被提前清除。奖励：无）。】
【2. 假装梦游，出去与他们理论（成功率预估：0%。后果：百分百被清除。奖励：成就‘史上最快投胎者’）。】
【3. 继续装死，并尝试在下次送饭时用暗语‘Fire in the hole’进行最后的沟通尝试（成功率预估：0.5%。后果：未知。奖励：无）。】
【4. 维持现状，加强伪装，等待‘时机’或任务结束（成功率预估：1%。后果：未知。奖励：可能存在）。】
陈默看着眼前虚拟屏幕上那西个一个比一个更绝望的选项，特别是第三个那离谱的“Fire in the hole”，差点一口气没上来首接憋过去。
去你妈的系统！
他狠狠地在心里咒骂着，将脸深深埋入冰冷肮脏的草席中，身体因为恐惧和愤怒而无法控制地轻颤。
窗外，风声呜咽，如同无数冤魂在哭泣，预示着这座庞大帝国宫殿深处，正在酝酿着的不为人知的风暴。而他，公子默，则是这风暴眼中，最微不足道、却又无法挣脱的一粒尘埃。
长夜漫漫，杀机西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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