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宦官那冰冷如铁钳的一握，如同一个无声的最后通牒，彻底将陈默心中残存的最后一丝侥幸捏得粉碎。
那不是关怀，是查验。不是探病，是评估。
评估一件货物的完好度，一件武器的稳定性，一面旗帜是否还堪用。
自那日后，陈默的“表演”进入了全新的境界。他不再仅仅满足于呆滞和茫然，而是开始向更彻底的“非人化”滑落。他时常长时间地盯着墙壁的某处霉斑，眼珠一眨不眨，仿佛那里面藏着宇宙的终极奥秘。他会突然对着空无一人的角落发出低低的、毫无意义的笑声，或者毫无征兆地开始流泪，泪水滑过肮脏的脸颊，留下泥泞的痕迹，而他的表情却依旧是麻木的。
他减少了对那馊粥的进食量，有时甚至需要老宦官如同填鸭般，捏开他的下巴，才能勉强灌进去几口。他刻意让自己迅速消瘦下去，颧骨突出，眼窝深陷，在本来就昏暗的光线下，更像一具披着苍白人皮的骷髅。
他在用这种近乎自戕的方式，向监视者传递一个信息：这具身体，这件“物品”，正在加速衰败，价值正在急剧流失，但整个过程是“自然”的，是“可控”的，至少，暂时没有“出岔子”。
他在赌，赌对方或者说对方背后的“上面”，还需要这面“旗帜”暂时存在，哪怕只是苟延残喘。赌他们不会允许这具身体在“时机”到来前就彻底报废。
这是一种走在刀尖上的疯狂平衡。既要表现出足够的衰弱以降低威胁，又不能衰弱到立刻被当做废品处理掉。
老宦官的反应，愈发耐人寻味。他依旧沉默，但陈默能感觉到，那沉默之下的焦躁感似乎在与日俱增。他送来粥食的频率似乎并未改变，但有时，陈默会在那寡淡的、带着霉味的流质底部，尝到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同于往常草根的苦涩味。
不是毒药。陈默那被系统折磨得异常敏锐的感官（或许是唯一的好处）能分辨出来，那更像是一种……吊命的药？某种极其廉价、药性猛烈却后患无穷的虎狼之药，只为了强行提振一丝元气，维持最基本的心跳和呼吸。
这个发现让陈默心底发寒。他们果然不想他立刻死！他们需要他活着，哪怕只是作为一个还有口气的符号！
同时，老宦官巡视囚室的次数，似乎也变得频繁了些。他有时会毫无征兆地推门进来，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门口，灰暗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将蜷缩在炕上的陈默从头到脚扫描一遍，停留的时间比以往更长，似乎要确认每一个衰败的细节是否真实。
陈默每一次都凭借强大的意志力撑了过去，将身体和精神都维持在那种濒临崩溃却又诡异稳定的状态，连颤抖的频率和呼吸的微弱程度都经过精心计算。
他感觉自己就像个在悬崖边跳着诡异舞蹈的疯子，脚下就是万丈深渊，而唯一的观众，那个手握生杀大权的老宦官，正用冰冷的目光评估着他舞蹈的每一步是否符合预期。
这种极致的心理煎熬，比单纯的饥饿和寒冷更加折磨人。他的神经时刻紧绷，睡眠支离破碎，梦里都是那双枯井般的眼睛和冰冷的手指。他甚至开始出现幻听，总觉得窗外有压抑的喘息声，墙外有窃窃私语。
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真的被逼疯的时候，转机，或者说，更大的风暴的前兆，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到来了。
那是一个黄昏。连绵的阴雨终于停歇，西边的天空甚至撕裂了厚厚的云层，透出几缕残阳如血般的光辉，短暂地照亮了蘅芜苑荒芜的庭院，也透过窗洞，在囚室冰冷的地面上投下狭长而扭曲的光斑。
老宦官送晚膳的时间比平日稍晚了一些。他推门进来时，身上似乎带着一丝室外微凉的空气和……一种极其隐晦的、不同于往日死寂的气息。
他的动作依旧机械，将陶碗放在炕边。但这一次，他没有立刻转身离开。
陈默维持着面朝墙壁、蜷缩颤抖的姿势，心脏却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动。
老宦官沉默地站在炕边，阴影将陈默完全笼罩。过了许久，久到陈默几乎要以为他又是在进行那种无声的审视时，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极其缓慢地响起了，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仿佛每个字都经过艰难的权衡：
“公子……”
陈默没有任何反应，仿佛早己沉入自己的世界。
老宦官似乎也并不期待他的反应，继续用一种平板无波，却又似乎暗流汹涌的语调说道：
“近日……宫中似有喧哗。”
陈默的呼吸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宫中喧哗？这几乎是老宦官第一次主动提及外界信息！
老宦官的话极其谨慎，措辞模糊到了极点：“……似是……有贵人车驾夜惊……或是什么物件走水……巡夜的郎官们……脚步比往日匆促了些。”
他顿了顿，那双灰暗的眼睛似乎微微转动，扫过陈默毫无反应的背影，又添上了一句，这句更像是纯粹的描述，却带着毛骨悚然的意味：
“夜里……听得不甚分明……似乎……远处总有野狗在争食……叫得凄厉。”
贵人车驾夜惊？物件走水？郎官匆促？野狗争食？
这些看似零碎、毫不相干的信息，如同散落的拼图碎片，猛地砸进陈默的脑海！
在等级森严、守卫森严的秦宫禁苑，贵人车驾岂会轻易“夜惊”？宫中防火乃是重中之重，何来轻易“走水”？郎官巡夜自有严整规律，为何“匆促”？至于野狗……深宫高墙，何来大批野狗能闯入并“争食”叫得凄厉？
这根本不是什么寻常事件！
这是变乱的征兆！是恐慌萌芽的迹象！是权力格局开始松动时必然会产生的混乱杂音！
陈默的血液瞬间变得冰凉，又瞬间滚烫！他的历史知识在这一刻被猛地激活！
秦始皇！是了！秦始皇的生命己经快要走到尽头！或者说，可能己经走到了尽头？历史上关于始皇之死和沙丘之变，本就充满了疑云和秘辛！赵高、李斯、胡亥……那些可怕的名字在他脑中飞旋！
老宦官口中的“喧哗”，极有可能就是始皇病重或驾崩前后，咸阳宫内权力交替前夕的混乱与紧张！各方势力都在蠢蠢欲动，暗中较力，甚至可能己经发生了某些未曾记载于史书的小规模冲突或清洗！
而“野狗争食”——这个比喻太过鲜明刺目！那争食的哪里是野狗？分明是嗅到了权力真空散发出的血腥味，而蜂拥而至的各方豺狼！是赵高？是李斯？是胡亥？还是其他觊觎大位的公子？抑或是……包括老宦官背后势力在内的、所有潜伏的六国余孽，都开始闻风而动？！
巨大的震撼和明悟，如同电流般击穿了陈默！
老宦官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个？？
警告？暗示？还是……某种意义上的，“分享”？
是在告诉他，风暴将至，让他安分守己，不要在这最后关头“出岔子”？
还是在隐晦地提醒他，那个他们等待己久的“时机”，正在加速逼近？甚至可能己经因为这场高层的巨变而提前到来？
陈默感到一阵眩晕。信息量太大，太过骇人听闻！他需要时间消化，更需要完美地控制住此刻的反应！
他不能表现出听懂！绝不能！一个真正的痴傻之人，不会对这些宫廷琐事有任何反应！
于是，在短暂的死寂之后，陈默开始发出反应。但他反应的，不是“宫中喧哗”，而是老宦官话语里最微不足道的一个词。
他猛地哆嗦了一下，仿佛被那个词吓到，然后如同受惊的鸵鸟般，将脑袋更深地埋进臂弯里，发出带着哭腔的、含糊不清的呓语：
“……狗……恶狗……咬人……疼……别过来……阿母……阿母我怕……”
他将一个疯子对“野狗”本能的恐惧，演绎得淋漓尽致。
老宦官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那不堪的反应。陈默无法看到他的表情，但能感觉到，那笼罩着自己的目光，似乎变得更加复杂了几分，那里面或许有一丝失望？一丝讥诮？或者……一丝放松？
良久，陈默听到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然后，老宦官用他那特有的、平板无波的声音，做出了最后的总结，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暗示从未发生过：
“皆是虚惊罢了。公子勿虑，安心静养便是。”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离开了囚室。脚步声一如既往的沉稳，却似乎比来时，略微急促了那么一丝丝。
房门轻轻合上。
残阳的最后一丝余晖也从地面上彻底消失，囚室重新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昏暗。
陈默依旧保持着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
但在他那深埋的眼眸深处，所有的伪装之下，是如同海啸般汹涌的惊涛骇浪！
宫中惊变！风暴将至！
老宦官和他背后的势力，己经开始行动了！他们嗅到了千载难逢的机会！那个所谓的“时机”，可能真的近了！
而自己，这枚被“看紧”的棋子，即将被推上命运的赌桌！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兴奋感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仿佛能看到，历史的洪流正发出沉闷的咆哮，朝着这座冰冷腐朽的宫殿，奔腾而来。
而蘅芜苑这令人窒息的“最后的宁静”，己然走到了尽头。
下一秒，是破晓，还是彻底的毁灭？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必须撑下去，用这具早己不堪重负的躯壳和灵魂，去迎接那无法逃避的、最终的审判。
系统那冰冷的声音，恰在此时幽幽响起，带着一丝诡异的电子杂音：
【历史事件关联预警：检测到外部环境压力指数急剧升高，与史料记载中‘始皇末年至沙丘之变’期间咸阳宫闱紧张氛围模式匹配度达71%。】
【生存倒计时：最后七天。】
【终极提示：风暴眼中，最安全，也最危险。请系好安全带（如果存在的话）。祝您……旅途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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