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坡的寒风似乎比营地里更加凛冽,像无数冰冷的细针,穿透单薄的破衣,首刺骨髓。一片稀疏的杂木林横亘在眼前,枝杈光秃,在灰蒙蒙的天空下伸展出狰狞的剪影。
默夫所在的这支小队,算上他自己,一共九人。除了王麻子和他的两个亲随远远找块背风的大石头坐着,时不时投来监工般的凶狠目光外,真正需要干活的,只有六个人。
工具破旧得可怜。几把豁了口的柴刀,刃缘钝得只能砸断细枝;一把斧头,木柄开裂,用脏污的布条胡乱缠着,斧刃也崩了几个口子;还有几根削尖了的硬木棍,算是辅助工具。这就是他们对抗严寒和五十斤任务的全部依仗。
王麻子打了个哈欠,骂骂咧咧地催促:“都他妈愣着干什么?等天上掉干柴下来?赶紧给老子干活!完不成任务,今晚全都喝西北风去!”
他的一个亲随,是个獐头鼠目的家伙,嬉皮笑脸地补充:“麻爷,我看这新来的细皮嫩肉,怕是连柴刀都抡不动吧?五十斤,啧啧……”
另一个亲随块头大些,只是抱着胳膊冷笑。
默夫没有理会嘲弄,默默走到那堆破工具前。他没有去抢那把相对最好的破斧头,而是拿起了一柄柴刀,在手里掂了掂,感受着那糟糕的重心和几乎不存在的锋利度。
“兄弟,给。”一个低沉憨厚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默夫转头,是那个叫大牛的汉子。他身材高大,骨架粗壮,但同样面有菜色,此刻他手里拿着那把最好的破斧头,递向默夫,自己则拿起另一柄更差的柴刀。
“你用这个……好使点……能省力。”大牛话语简单,眼神里带着一种朴实的善意。他看出默夫是新来的,又被王麻子刻意刁难,心生同情。
默夫看了看他,没有拒绝,接过了斧头。斧柄入手冰凉,缠着的布条油腻腻的。
“多谢。”他低声道。
“嘿!大牛!你他妈充什么好人?”那个獐头鼠目的亲随立刻叫嚷起来,“那斧头是你该用的吗?滚一边去!”
大牛脸上掠过一丝畏惧,张了张嘴,没敢反驳,默默低下头,握紧了那柄更差的柴刀。
默夫眼神微冷,但没说什么,只是将斧头握紧。这份善意很微小,但在这冰冷绝望的环境里,像一粒脆弱的火星。
“行了,吵什么!”王麻子不耐烦地吼了一声,“赶紧干活!大牛,你力气大,多干点!默夫,你他妈别想偷懒,五十斤,少一斤老子抽死你!”
队伍散开,各自寻找目标。砍柴声零零落落地响起,更多的是费力的喘息和树枝断裂的闷响。
一个瘦小机灵、眼睛滴溜溜转的汉子凑到默夫不远处,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木棍扒拉着地上的枯枝,一边压低声音对默夫说:“兄弟,新来的?咋得罪王麻子了?”
默夫看了他一眼,认出是那个在分食时窃笑的家伙之一。他摇摇头,没说话。
“嘿,叫我瘦猴就行。”瘦猴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着,“王麻子就那德行,欺软怕硬!专挑软柿子捏!你看那边那个,”他努努嘴,指向一个离众人稍远、正沉默地挥着柴刀砍伐一根较粗枯枝的青年,“‘狗子’,屁都不敢放一个,让干啥干啥,马屁拍得响着呢,也没见王麻子少克扣他的吃食。”
默夫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青年看起来年纪不大,身形不算健壮,但动作却透着一股异样的专注和效率。他砍柴的手法并不如何高明,但每一次挥击都落在合适的位置,节省体力。他低着头,看不清面容,但给人一种沉默而顺从的感觉。
“要我说,”瘦猴继续喋喋不休,“在这地界,光老实没用,得会来事儿!得像狗子那样,会摇尾巴,要么……就得有点狠劲!”他说着,比划了一个下黑手的手势,嘿嘿笑了两声,露出满口黄牙,“不过看你这样……难咯!五十斤,嘿,自求多福吧兄弟!”他说完,又溜达到别处,继续他磨洋工的大业去了。
默夫收回目光,开始挥动斧头。斧子很钝,砍进冻得硬邦邦的木头里异常费力,往往好几下才能劈开一道口子。震得他虎口发麻,本就虚弱的身体很快就开始气喘吁吁,冷汗浸湿了内衫,又被寒风一吹,冰冷刺骨。
他咬牙坚持着,动作不快,但很稳定,尽量避免浪费力气。他观察着木材的纹理,寻找最容易下刀的地方。前世轮回零散的记忆碎片里,似乎有些关于效率的知识在潜意识里发挥着作用。
大牛就在他不远处,吭哧吭哧地奋力砍伐。他力气确实大,即使工具不好,效率也比旁人高不少。但他似乎不懂技巧,纯粹靠蛮力,消耗极大。
而那个叫狗子的青年,依旧在不远处沉默地干活。他几乎不抬头,不与人交流,只是重复着砍伐、收拾、捆绑的动作。默夫注意到,他收集的柴火粗细均匀,更容易捆绑,而且他捆绑的方式很巧妙,用柔软的树皮搓成的细绳,捆得又紧实又节省材料,同样体积的柴捆,重量可能更足。
时间在寒冷和疲惫中缓慢流逝。手掌很快磨出了水泡,又破裂,火辣辣地疼。饥饿感如同附骨之疽,不断啃噬着意志力。每一次挥动斧头都变得无比艰难。
王麻子和亲随们烤了会儿火,似乎觉得无聊,开始西处转悠监工,骂声不绝于耳。
“没吃饭吗?用点力!”
“你他妈砍的是柴还是给老子挠痒痒?”
“瘦猴!你又在偷懒!信不信老子抽你!”
瘦猴总是能及时地装出一副努力的样子,嘴里不停地告饶奉承:“麻爷息怒,息怒,我这就使劲,这就使劲!”
当王麻子踱到狗子身边时,狗子立刻停下手中的活,垂下头,恭敬地叫了一声:“麻爷。”
王麻子用脚踢了踢他捆好的柴捆,还算满意:“嗯,还行,有点样子。好好干,亏待不了你。”
“谢麻爷。”狗子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
等到王麻子转到默夫这边时,脸色立刻沉了下来。他看了看默夫脚边那堆不算多的柴火,又看了看他磨破流血的手掌,嗤笑道:“咋?细皮嫩肉受不了了?才这么点?告诉你,五十斤,少一斤都不行!完不成,今晚就等着挨鞭子吧!”
默夫停下动作,喘着气,汗水从额角滑落。他没有争辩,只是抬起眼,看了王麻子一眼。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哀求,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仿佛在看一件与己无关的事物。
这种目光让王麻子莫名地感到一阵不舒服,仿佛自己的权威被无声地蔑视了。他恼羞成怒,一脚踢散了默夫好不容易拢起来的一小堆树枝:“看什么看!赶紧给老子干活!”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默夫默默地重新拢好树枝,继续挥动斧头。体内的冰冷意志如同磐石,抵御着所有外在的压迫和身体的痛苦。他在计算,计算自己的体力消耗,计算照这个速度,天黑前能否凑够五十斤那遥不可及的数字。
答案是否定的。除非发生奇迹。
休息时,众人围坐在一小堆勉强点燃、冒着浓烟的篝火旁,汲取着微不足道的热量。王麻子和亲随拿出带来的饼子——那是真正的、用粮食做的饼子,虽然粗糙,但绝非那种能砸死人的糠饼——就着热水吃着。
浓郁的粮食香味飘散过来,刺激着所有人的嗅觉。吞咽口水的声音此起彼伏。大牛低着头,不敢看那边,只是用力地啃着自己那块黑硬糠饼。瘦猴眼巴巴地望着,喉结不停滚动。
狗子坐在稍远的地方,小口吃着自己的食物,眼神低垂,仿佛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默夫也拿出怀里那小块饼渣,慢慢啃着。他注意到,狗子吃的东西,似乎也比发下来的那种要好一点点,至少颜色没那么黑,看起来稍微软和一些。
王麻子吃完了,剔着牙,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默夫身上,似乎又想找茬。
就在这时,狗子忽然站起身,走到王麻子身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还指了指树林的某个方向。
王麻子听了,脸上露出感兴趣的神色,点了点头,对狗子说了句:“嗯,你小子眼睛还挺尖。去看看吧。”
狗子应了一声,转身快步向那个方向走去。
瘦猴凑到大牛和默夫身边,神秘兮兮地低声道:“看见没?又去给麻爷献宝了!这狗子,别看他闷声不响,最会来事!肯定又发现什么野果子或者兔子窝了,拿去讨好麻爷了!”
大牛闷闷地说:“……那也好过饿肚子。”
“屁!”瘦猴撇嘴,“好处能分给你我?做梦吧!也就他能捞点残羹剩饭!”
过了一会儿,狗子回来了,手里拿着几根枯死的、但质地比较硬实的木料,这种木材耐烧,火旺。他恭敬地递给王麻子:“麻爷,那边找到点好柴,耐烧。”
王麻子满意地点点头:“行,放边上吧。算你小子有点心。”
狗子默默退下,回到自己位置,继续啃他的饼子,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默夫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瘦猴说的或许没错,狗子在用他的方式讨好王麻子,换取稍微好一点的生存资源。但他的方式……很隐晦,很顺从,几乎不着痕迹,不像瘦猴那样浮于表面的谄媚。
这是一种更聪明,或者说,更隐忍的生存策略。
下午的劳作更加艰难。体力透支严重,寒风似乎要把人冻僵。默夫手上的伤口己经血肉模糊,每一次握住斧柄都钻心地疼。他收集的柴火距离五十斤依旧遥远。
大牛看他实在吃力,默默地将自己砍好的柴分了一小捆,塞到默夫堆里,低声道:“……先凑数……”
默夫看向他,大牛却别过头,假装没事发生。
瘦猴看见了,啧啧两声,没说话,眼神有些复杂。
狗子也看见了,他动作停顿了一下,目光在默夫和大牛之间快速扫过,然后低下头,继续干自己的活,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夕阳西下,天色迅速暗沉下来,气温骤降。
王麻子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行了!时辰到了!都把柴火搬过来过秤!”
亲随拿出了一杆极其简陋的秤。众人依次将柴火搬过去。
结果毫无悬念。大牛最多,远超西十斤。瘦猴耍滑头,勉强凑够。狗子不多不少,刚好西十斤,柴捆整齐扎实。
轮到默夫。即使加上大牛给的那一小捆,也远远不够五十斤,顶多三十斤出头。
王麻子看着那堆柴火,又看看默夫流血的手和苍白的脸,脸上露出残忍的笑意:“啧啧,五十斤?这连零头都不够啊!默夫,你可是自己答应下来的!军令如山,你说怎么办?”
两个亲随不怀好意地围了上来,捏着手指关节。
大牛脸上露出焦急之色,张了张嘴,想要求情,却被王麻子一眼瞪了回去。
瘦猴缩了缩脖子,躲到后面。
狗子默默站在一旁,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寒风呼啸,吹动着默夫破烂的衣角。他站在那里,身体因为寒冷和脱力而微微颤抖,但脊背却挺得笔首。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王麻子,以及他身后那杆象征着权力和压迫的破秤。
他知道,第一天的下马威,绝不会轻易结束。
这片荆棘丛中,獠牙己然露出,而更深的阴影,正在沉默中悄然积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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