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县的雨停了，但天空并未放晴，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城垣，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躁。默夫靴子上的泥浆尚未干透，新的、更沉重的泥沼己然逼近。
短暂的、依靠着小聪明和柏啬夫那点微弱权威维系着的“秩序”，如同阳光下的露水，瞬间蒸发。战争的巨兽张开大口，它的第一声饥饿的咆哮，便是“粮食”。
命令是王麻子亲自来传达的，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幸灾乐祸和自身也难保的晦气。他不再绕弯子，首接将一卷粗糙的竹简命令摔在刚刚集合起来的默夫小队面前。
“都他妈听好了！”王麻子嗓音嘶哑，三角眼扫过众人，尤其在默夫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上头军令！前线吃紧，粮草告急！各部抽调人手，即刻起，赴周边乡里征粮！”
他踢了踢那卷竹简：“额数都定死了！完不成？军法处置！别说老子没提醒你们，这可是掉脑袋的差事！”
瘦猴的脸瞬间白了，嘴唇哆嗦着：“麻…麻爷，这…这周边乡里，还能有粮吗？前些日子不才……”
“闭嘴！”王麻子厉声打断，“有没有粮是你们的事！老子只管收粮！看见没有？”他指着竹简末端一行刺目的朱砂字，“这是死命令！刘将军亲自下的！谁敢怠慢，立斩不饶！”
默夫的心沉了下去。他弯腰拾起竹简，迅速扫过。征粮的地区包括了“东乡里”等几个熟悉的地名，而规定的粮食额度高得离谱，几乎是按照太平年景、田亩丰产的标准来摊派的。这根本不是一个征粮令，更像是一道抢劫令，或者说，是一道逼着他们去送死的命令。
王麻子看着默夫凝重的表情，嗤笑一声：“默夫，你小子不是挺能耐吗？在南市集不是会断官司、平事儿吗？这回正好，去乡下显显你的本事！老子倒要看看，你是能从石头里榨出油，还是能让那些泥腿子乖乖把命根子交出来！”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却更加阴冷：“别想着糊弄。缴获的粮食，会有专人清点记账。少一斗，你们就用自个儿的军饷抵！军饷不够？”他冷笑一声，“就用血抵！”
扔下这番话，王麻子不再多言，转身就走，仿佛多待一刻都会沾染上这倒霉任务的晦气。
营地里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瘦猴几乎要哭出来：“完了…这回真完了…东乡里那边听说早几个月就闹过饥荒，哪还有粮啊…”
狗子眼神闪烁，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短刀，声音发狠：“没粮？没粮就搜！挖地三尺！总有藏着的！总不能真让咱们掉脑袋！”
大牛沉默着，眉头紧锁，黝黑的脸上满是愁容。他来自乡下，深知这意味着什么。
默夫没有立刻说话。他捏着那卷冰冷的竹简，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王麻子的刁难在意料之中，但这道命令本身所蕴含的残酷和绝望，却远超个人恩怨。这不再是市集里士兵争抢柴火、地痞勒索保护费那样的小打小闹，这是国家机器在濒临崩溃前，进行的最后、也是最疯狂的掠夺。
他想起雨中柏啬夫的话：“为了这城里城外，还需要靠这点交易换一口吃食的…人。”而现在，他们就要去夺走那些人最后一口吃食。
“默夫哥，怎么办？”瘦猴带着哭腔问。
狗子也看向他，眼神复杂，既有惯常的依赖，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想看看这个最近似乎有点“办法”的头儿，这次还能有什么招。
默夫深吸了一口冰冷而污浊的空气，将竹简揣入怀中。他的表情恢复了平静，甚至有些过分的平静，只有眼底深处压着一片沉重的阴影。
“还能怎么办。”他的声音不高，却让其他三人都安静下来，“军令如山。收拾东西，准备出发。”
“可是……”瘦猴还想说什么。
“没有可是。”默夫打断他，目光扫过三人，“记住几点：一，此行凶险，都机灵点，听命令，别自作主张。二，”他顿了顿，声音更沉，“我们是去征粮，不是去屠村。能不动刀，尽量不动。”
狗子撇了撇嘴，似乎有些不以为然，但没敢反驳。
默夫看向大牛：“大牛，你熟悉乡下情况，路上你多留心。”
大牛重重地点了点头：“嗯。”
“狗子，”默夫又看向他，“你眼睛活，负责探路和警戒，发现任何不对劲，立刻回报。”
“明白，默夫哥！”狗子应得很快。
默夫最后看了一眼瘦猴：“瘦猴，管好我们的干粮和水，别还没到地方就先饿趴下了。”
简单分派了任务，压抑的气氛并未缓解，但至少有了一个行动的方向。西人沉默地收拾着简单的行装——武器、几块硬得像石头一样的糠饼、水囊，以及那卷催命的竹简。
营地里的其他小队也陆续接到了类似命令，抱怨声、咒骂声、惶恐的低语交织在一起，汇成一片绝望的背景音。不时有军官厉声呵斥着，催促队伍出发。整个陈县仿佛一架突然加速的破烂战车，疯狂地冲向毁灭，而他们这些底层士卒，就是最先被抛出去碾碎的零件。
离开营地时，默夫看到一队车马正从另一个方向驶向城中核心区域。那是几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在泥泞中艰难前行，周围跟着精锐的亲兵。车窗帘子掀开一角，露出一张养尊处优、略显焦灼的脸庞，是朱房还是胡武麾下的某位新贵？默夫看不清，只看到那人很快厌恶地放下了帘子，似乎受不了这外面的污浊空气。
与他们这些即将奔赴泥泞乡野、执行死亡任务的士卒相比，车内之人仿佛活在另一个世界。
“呸！”狗子对着车马的方向暗暗啐了一口。
瘦猴羡慕地看着那马车，喃喃道：“要是能坐在里面就好了……”
大牛只是默默地看着前方泥泞不堪的道路。
默夫收回目光，握紧了手中的长戟。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保持清醒。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东乡里，等待他们的绝不会是热情的箪食壶浆，更可能是饥饿、绝望、仇恨，以及隐藏在沉默背后的、冰冷的敌意。
他们这支小小的、心怀恐惧和各自心思的队伍，就像一滴水，即将汇入时代洪流中最混浊、最血腥的漩涡。
“走吧。”默夫的声音打破了沉默，率先踏上了通往城外的、泥泞的道路。
脚步沉重，如同他们的心情。铅灰色的天空下，陈县的城墙在身后渐渐模糊，而前方，是广阔却荒芜、充满了未知危险的田野乡村，以及一道几乎不可能完成的、浸透着鲜血与绝望的命令。
征粮之路，亦是通往地狱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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