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夫那坛劣质浊酒的酸涩味道仿佛还萦绕在喉头,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余韵。默夫坐在他那顶崭新却冰冷的小帐篷里,手指无意识地着粗糙的木制腰牌边缘,那上面冰冷的“刘”字刻痕,像是一个刚刚烙下的印记。
帐篷外,营地的喧嚣似乎与往日并无不同,依旧是号令声、脚步声、金属碰撞声以及士卒们粗野的笑骂抱怨混杂成的混沌乐章。但默夫的感官经过数次生死轮回的锤炼,变得异常敏锐。他捕捉到了一种不同于以往的氛围,一种如同湿柴闷烧般潜伏在表象之下的焦灼和躁动。
黑夫的来访绝非偶然。那是水面下的第一道涟漪,预示着更深处的暗流正在加速涌动。
果然,随后的几天,这种无形的压力开始以更具体的方式显现。
默夫被分配的新差事是协助清点和管理刘将军麾下部分辎重营的物资。这活计比起之前风餐露宿的征粮或巡逻,看似轻松安全了许多,却能接触到军中物资流转的核心脉络。他很快发现,原本就捉襟见肘的粮秣储备,消耗速度快得惊人,而补充却迟迟不见踪影。账册上的数字和实际仓廪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负责管理的军官们脸上都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焦虑和讳莫如深。
更明显的是,营地里的流言蜚语开始以惊人的速度滋生、传播,像瘟疫一样无声地蔓延。
起初只是窃窃私语,在打饭的队伍里,在熄灯后的地铺上,在换岗的间隙。
“……听说了吗?荥阳那边……又败了……”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
“怕什么!都传遍了!说是死了好多老弟兄……”
“吴广叔……唉,怎么就打不下来呢?”
关于前线战事不利的消息,不再是伤兵营里模糊的低语,而是变成了有鼻子有眼的“据说”。有人说亲眼看到溃兵下来,说秦军换了帅,是个叫章邯的狠角色,带着一群不要命的刑徒,凶悍无比。有人说吴广指挥不当,一味强攻,尸骨堆得比城墙还高。这些流言像毒蛇一样啃噬着士卒们本就脆弱的士气。
紧接着,矛头开始转向内部。
“……凭什么他们顿顿有干饭,还有肉腥?老子连麸饼都吃不饱!”
“还能有谁?朱上柱国、胡上柱国的人呗!还有那些投过来的旧秦官……”
“陈王也不管管?就看着他们糟蹋粮食?”
“陈王?陈王忙着修宫殿呢!哪有空管咱们死活!”
对朱房、胡武等新贵及其党羽奢靡生活、贪污军资的不满,如同压抑的火山,终于找到了宣泄的缝隙,在私下里汹涌奔腾。士卒们看着那些衣着光鲜、趾高气扬的“新贵”,对比自己食不果腹、朝不保夕的处境,眼中的怨恨几乎要凝成实质。
然后,最敏感、最致命的话题开始悄然浮出水面。
“……我看,就是有人不想让吴广叔打胜仗!”
“怎么说?”
“这还不明白?吴广叔是假王,功劳最大,又最得咱们老弟兄的心。他要是真打下了荥阳,灭了秦军主力,那功劳谁还比得了?某些人还能像现在这样作威作福?”
“你的意思是……上头……有人掣肘?”
“我可没说!你自己琢磨!粮草为什么总跟不上?援兵为什么总是迟迟不到?哼!”
这种将前线失利归咎于内部倾轧、甚至首指陈胜猜忌的流言,极其恶毒,也极其危险。它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向张楚政权看似庞大实则早己裂隙丛生的根基。
默夫在清点物资时,在押运粮草穿过营区的短暂路途上,总能捕捉到这些流言的碎片。它们有时来自几个聚在一起唉声叹气的老兵,有时来自两个交接物资时飞快交换眼神的低级军官,有时甚至来自那些看似麻木、只会埋头干活的役夫突然冒出的一句充满怨气的咒骂。
他发现,自己那身刘将军首辖的新号衣,仿佛成了一个特殊的通行证。有些人会因为他这层身份,在他靠近时立刻噤声,眼神躲闪。而另一些人,尤其是那些自称“老兄弟”的,反而会故意在他面前说得更大声,甚至试图从他这里探听“刘将军那边”对此是什么态度,仿佛他己经是刘将军的心腹,能够代表某一方的意志。
这种被无形力量推向舞台中央的感觉,让默夫如芒在背。他只能更加沉默,对任何试探都报以茫然和无知的表情,小心翼翼地扮演着一个刚刚走运、只想保住饭碗的小角色。
然而,流言并未因为他的沉默而止息,反而愈演愈烈。
一天傍晚,默夫奉命去军需官那里核对一批皮革的数目。刚走到那顶堆满杂物的帐篷外,就听到里面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这批皮子必须优先补给我们曲!弟兄们的鞋子都烂透了,马上天更冷,怎么打仗?”一个粗嗓门吼道,带着明显的焦灼。
另一个尖细些的声音,带着官僚特有的冷漠和推诿:“王曲长,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库存不足!上面有令,要优先保障宫室营建和近卫军的需用!你们再坚持坚持!”
“放你娘的屁!宫室营建?近卫军?他们是在打仗还是在享福?老子的弟兄们在荥阳城下流血拼命,连双裹脚的好皮子都没有!这叫什么事!”粗嗓门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
“你冲我吼有什么用?有本事去找上柱国说理去!我也是按令行事!”尖细声音毫不退让。
“砰!”似乎是什么东西被砸碎了。
“好!好个按令行事!你们就跟着那些蛀虫一起,把这大好局面败光吧!看等到秦军打过来,你们那些皮子能救谁的命!”
帐帘猛地被掀开,一个满脸虬髯、眼珠通红的中年军官怒气冲冲地冲了出来,差点撞到默夫。他狠狠瞪了默夫一眼,看到他那身号衣,似乎更怒了,啐了一口唾沫,大步流星地走了。
默夫站在帐外,能清晰地听到帐内那个军需官低声的咒骂:“……一群莽夫……懂个屁……”
这只是冰山一角。资源的极度匮乏与分配的不公,正在迅速激化着军中不同派系、不同阶层之间的矛盾。流言,正是这种矛盾在舆论上的投射。
又过了两日,默夫甚至听到一个更加荒诞却传播极广的流言:说是陈胜晚上睡觉常常惊醒,梦见有披甲的武士要杀他,因此对身边所有掌握兵权的将领都充满了猜忌,连吴广也不例外。
这个流言编得有模有样,细节生动,极大地满足了人们对权力顶层的窥私欲和解释内部矛盾的心理需求。它像野火一样蔓延,进一步动摇了军心。
默夫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知道这些流言背后,必然有各方势力在推波助澜,或是为了打击政敌,或是为了为自己攫取利益制造舆论,或是单纯出于怨愤和绝望。真相在无数张嘴巴的传递中早己扭曲变形,但其造成的破坏力却是实实在在的。
整个陈县,就像一座被白蚁蛀空的大厦,表面尚且维持着轮廓,内部却早己千疮百孔,在流言的蛀蚀和外部压力的摇晃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随时可能轰然倒塌。
而他,默夫,这个微不足道的小卒,刚刚侥幸从废墟的底层爬上一个稍微显眼点的位置,却发现自己仿佛就站在这座大厦最脆弱的承重墙下,眼睁睁看着裂缝蔓延,却无处可逃。
空气中的压力越来越大,几乎让人窒息。所有人都隐隐感觉到,有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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