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和巷斗留下的疼痛，像无数细小的针，持续刺激着陈烽火麻木的神经。
他顾不上擦拭嘴角的血迹，也顾不上胸口被混混抓挠留下的火辣辣的痛感，更顾不上那枚紧贴心口、此刻正发出滚烫悸动的勋章。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燃烧：去医院！看星儿！
刚才在巷子里亡命狂奔时，他似乎隐约听到裤兜里那部老掉牙的按键手机响过！一定是医院！是星儿！
他跌跌撞撞地冲进市第三人民医院住院部的大门，浑身湿透，泥泞不堪，脸上还带着伤，这副尊容立刻引来值班护士和零星病人惊恐又嫌恶的目光。
“哎！站住！你干什么的？这里是医院！” 一个身材微胖、表情严厉的中年护士长快步上前，伸手拦住了如同炮弹般冲向楼梯的陈烽火，眼神像探照灯一样在他身上扫视，充满了警惕和不耐烦。
“我…我妹妹！陈星儿！儿科三病区7床！她怎么样了？电话…是不是医院打的电话？” 陈烽火喘着粗气，语无伦次，眼睛死死盯着通往楼上的楼梯口。
“陈星儿？” 护士长皱着眉头，翻开了手中的夹板，语气冰冷，“哦，那个白血病复发的。电话是我们打的。陈烽火是吧？你来得正好！你们欠费己经超过三天了！催缴单都下了两次了！今天下午的药都停了！再不缴费，明天一早强制出院！”
“停药？！” 陈烽火如遭五雷轰顶，眼前猛地一黑，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他一把抓住旁边的扶手才勉强没摔倒，“你们怎么能停药？！我妹妹她…她今天都咳血了！你们这是杀人！”
“杀人？” 护士长嗤笑一声，双手抱胸，一副公事公办的冷漠嘴脸，“医院有医院的规矩！不是慈善机构！没钱？没钱看什么病？哪个病人不需要钱？都像你们这样欠费，医院还开不开了？赶紧去筹钱！要么缴费，要么办出院！别在这耽误时间，影响其他病人！”
她的话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陈烽火的心脏。他看着护士长那张写满市侩和冷漠的脸，再看看周围那些或同情、或漠然、或看热闹的眼神，一股巨大的悲愤和无力感几乎将他吞噬。
“钱…钱我会想办法！求求你们，先给我妹妹用药！她等不起啊！我爷爷是特等功臣！我爸是排雷英雄！他们是烈士！国家…” 陈烽火几乎是嘶吼出来，试图搬出最后的身份牌。
“行了行了！” 护士长不耐烦地打断他，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轻蔑，“什么功臣英雄烈士的，跟我们医院有什么关系？我们只认钱！没钱？天王老子来了也不好使！赶紧走！别在这杵着！” 她说着，挥手就要叫保安。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金丝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背着手，踱着方步从旁边的医生办公室走了出来。他胸牌上写着：副院长、血液科主任 周斌。
“吵吵嚷嚷的，怎么回事？” 周斌皱着眉头，声音带着一股上位者的威严，目光扫过狼狈的陈烽火和一脸怒气的护士长。
护士长立刻换上一副谄媚的表情，指着陈烽火告状：“周院长，您看，就是这个陈星儿的家属！欠费好几天了，下午停了药，他跑来闹事！还说什么功臣英雄，想赖账！”
周斌的目光落在陈烽火身上，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地审视着，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探究。
他没有像护士长那样首接呵斥，反而露出一丝看似温和的笑容：“哦？你就是陈烽火？陈星儿的哥哥？你爷爷…是陈大山？那个特等功臣？”
陈烽火看到一丝转机，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急切地点头：“是！周院长！我爷爷是陈大山！我爸是陈卫国！他们都是烈士！求求您，先救我妹妹！钱我一定想办法还上！我给您跪下都行！” 他说着，膝盖一软，就要往下跪。
“哎！别这样！年轻人！” 周斌眼疾手快或者说早有预料，一把虚扶住陈烽火，没让他真跪下去，脸上保持着那种公式化的温和笑容，“救死扶伤是医生的天职，这没错。但是呢，医院的运营也确实需要成本支撑。你妹妹的情况，我也很痛心。”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语重心长：“不过嘛，小陈同志，办法总比困难多。你刚才提到你爷爷是特等功臣？这身份…可不一般啊！” 他刻意加重了“特等功臣”几个字，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周院长，您的意思是…” 陈烽火心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难道这位院长知道特等功臣家属的特殊待遇？
周斌没有首接回答，而是背着手，踱了两步，慢悠悠地说道：“我这个人啊，对革命历史，对英雄事迹，一向是怀着无比崇敬之心的。咱们医院，也一首致力于弘扬爱国主义精神。”
他停下脚步，目光灼灼地看着陈烽火，仿佛在欣赏一件稀世珍宝：“我听说…你家里，还保存着你爷爷当年获得的那枚…一等功勋章？”
陈烽火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的位置。
周斌仿佛没看到他的戒备，笑容更加“和蔼”，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循循善诱的味道：“小陈啊，你看，你妹妹的病，需要钱，需要最好的医疗资源，这都不是小数目。而你爷爷的勋章，那是无价之宝啊！是承载着厚重历史和国家记忆的珍贵文物！”
他凑近一步，声音带着蛊惑：“与其让它蒙尘在家，或者被不识货的人轻视，不如让它发挥更大的价值！我们医院，正好计划筹建一个高规格的‘爱国主义与医学人文精神教育展馆’！如果你愿意将你爷爷的这枚勋章…嗯，‘捐献’出来，作为我们展馆的镇馆之宝…”
周斌刻意停顿了一下，观察着陈烽火的反应，然后抛出了致命的诱饵：“那么，你妹妹所有的医疗费用，包括后续的骨髓移植和康复，我们医院可以全！部！免！费！并且，立刻安排最好的专家团队，启用特需病房！如何？”
轰——！
周斌的话，如同一道惊雷，狠狠劈在陈烽火的头顶！
捐献勋章？！
用爷爷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象征着家族最高荣耀和脊梁的勋章，去“换”妹妹的命？！
这哪里是捐献？这分明是趁火打劫！是赤裸裸的交易！是对爷爷英魂最卑劣的亵渎！
陈烽火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极致的愤怒和一种被彻底踩入泥泞的屈辱！
他看着周斌那张道貌岸然、挂着“悲天悯人”笑容的脸，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
“你…你…” 他指着周斌，手指因为愤怒而剧烈颤抖，嘴唇哆嗦着，却一时气得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巨大的悲愤堵在胸口，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怎么？不愿意？” 周斌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换上了一副冷冰冰、公事公办的面孔，眼神里充满了算计落空的愠怒和不耐烦，“小陈同志，你要想清楚！这可是救你妹妹唯一的机会！错过这村，可就没这店了！一枚死物勋章，换一条活生生的命，这笔账，小学生都算得清吧？难道在你心里，一块破铜烂铁，比你亲妹妹的命还重要？”
“破铜烂铁？！” 这西个字，如同点燃了炸药桶的引信！陈烽火压抑了一整晚、压抑了无数天的屈辱、愤怒、绝望，在这一刻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
“住口！” 他猛地踏前一步，双目赤红，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对着周斌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那声音里蕴含的悲愤和力量，竟让久居高位的周斌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那是我爷爷用命换来的勋章！那上面沾着他的血！沾着千千万万英烈的魂！它不是破铜烂铁！它是我们陈家的脊梁！是国家的荣光！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提它？！”
陈烽火胸膛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炸出来的，带着滚烫的血腥气！他死死盯着周斌，那眼神，仿佛要将对方生吞活剥！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护士长和几个探头探脑的护士都惊呆了，她们从未见过这个一向沉默隐忍的少年，爆发出如此骇人的气势。
周斌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震住了片刻，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随即是更深的恼羞成怒！
他指着陈烽火，气得手指发抖：“好！好！有骨气！那你就抱着你那块‘脊梁’、‘荣光’滚蛋吧！你妹妹，停药！明天一早，立刻给我卷铺盖滚出医院！保安！保安！把他给我轰出去！”
尖锐的哨声响起，几个身材魁梧的保安闻声迅速围拢过来。
就在这时！
“哥…哥哥…”
一声微弱得如同小猫呜咽、却又清晰无比的呼唤，从楼梯口的方向传来！
陈烽火浑身剧震，猛地转头！
只见楼梯口，一个瘦小的、穿着宽大病号服的身影，正扶着冰冷的墙壁，摇摇晃晃地站在那里。是星儿！她不知何时，竟然自己挣扎着从病房里爬了出来！
她的小脸惨白得像一张透明的纸，嘴唇毫无血色，因为虚弱和剧痛，身体不住地颤抖。那双曾经明亮的大眼睛，此刻充满了痛苦、无助和看到哥哥后的最后一丝光亮。
“哥哥…别…别吵架…星儿…星儿不治了…我们…回家…” 星儿气若游丝地说着，话未说完，小小的身体猛地一晃，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向前倒去！
“星儿——！！！”
陈烽火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他像疯了一样，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猛地撞开挡在身前的保安，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
在星儿小小的身体即将触地的瞬间，他险之又险地接住了她！
入手一片滚烫！妹妹的身体像一块燃烧的火炭！她紧闭着双眼，眉头痛苦地拧在一起，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只有那滚烫的温度，灼烧着陈烽火的手臂，也灼烧着他濒临崩溃的心！
“星儿！星儿！你醒醒！看看哥！哥来了！哥来了！” 陈烽火抱着轻飘飘的妹妹，跪倒在冰冷的地砖上，声音凄厉绝望，如同受伤的野兽在哀嚎。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让他浑身冰凉，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医生！医生！救命啊！救救我妹妹！” 他猛地抬起头，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站在一旁、脸色变幻不定的周斌和那几个呆住的护士，发出绝望的、如同泣血般的嘶吼！
然而，周斌只是冷冷地看着，嘴角甚至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残忍的弧度。他挥了挥手，语气冰冷无情：“叫什么叫？没钱，神仙也救不了！保安，还愣着干什么？把这对兄妹，给我‘请’出去！别死在我们医院里，晦气！”
“是！周院长！” 几个保安如梦初醒，凶神恶煞地围了上来，伸手就要去拉扯跪在地上、抱着妹妹的陈烽火！
“滚开！都给我滚开！谁敢碰我妹妹！” 陈烽火如同护崽的猛兽，将星儿紧紧护在怀里，对着伸过来的手狠狠咬去！一个保安痛呼着缩回手。
混乱！推搡！咒骂！护士的尖叫！陈烽火绝望的嘶吼！星儿滚烫而微弱的呼吸…这一切交织成一幅地狱般的景象！
就在一只粗壮的手臂即将抓住陈烽火衣领的刹那！
“呃啊——！”
陈烽火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怒吼！一股无法形容的、源自血脉深处的悲愤和力量轰然爆发！他猛地一挣，竟然将几个保安都震得踉跄后退！
与此同时！
贴在他心口、那枚被红布包裹的一等功勋章，仿佛感应到了主人那濒死的绝望和滔天的怒火，骤然爆发出滚烫到几乎要将他皮肤灼穿的热度！
一股无形的、沉重如山、却又带着金戈铁马般杀伐气息的波动，以他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
整个医院大厅的灯光，在这一瞬间，仿佛都极其诡异地闪烁了一下！
靠近陈烽火的周斌和那几个保安，心头同时莫名地一悸！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敬畏和恐慌感，毫无征兆地席卷了他们！让他们伸出的手，硬生生僵在了半空中！
陈烽火没有看他们。他猛地低下头，看着怀中气若游丝的妹妹，感受着心口那枚勋章前所未有的滚烫和悸动，一个无比疯狂、无比决绝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了他所有的犹豫和绝望！
军区！
只有军区！
这是最后的生路！是唯一的希望！是爷爷和父亲英魂指引的方向！
他不再有任何迟疑！用尽全身力气，将妹妹滚烫的身体紧紧抱在怀里，如同抱着这世间最珍贵的易碎品。
然后，他猛地站起身，那双赤红的、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睛，如同受伤孤狼最后的凝视，狠狠扫过周斌那张惊疑不定的脸，扫过那几个呆若木鸡的保安，扫过整个冰冷绝望的医院！
那眼神，充满了刻骨的恨意，也充满了破釜沉舟的决绝！
下一秒，他抱着妹妹，转身！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朝着医院大门外，那无边无际的、象征着最后战场方向的滂沱雨夜，亡命狂奔而去！
“拦住他！快拦住他！” 周斌气急败坏的吼声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惊惶。
但保安们看着陈烽火那决绝赴死般的背影，感受着刚才那莫名心悸的余波，竟一时无人敢真的追上去！
冰冷的雨水疯狂地冲刷着陈烽火的脸庞，也冲刷着他怀中妹妹滚烫的身体。他跑得跌跌撞撞，却无比坚定！胸口的勋章滚烫如火炭，仿佛在为他指引方向，又仿佛在无声地咆哮！
省军区！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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