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皂作处工坊,宽敞,明亮,墙壁是新粉刷的,地面铺着整齐的青砖,一排排崭新的铁锅、陶缸、木模陈列有序,甚至还有专门的通风烟道和排水沟。与之前那个阴暗破旧的净洗坊相比,这里堪称“奢华”。
但姜婉——或者说,现在的林晚霜——站在这片“崭新”的天地里,却只觉得空气更加稀薄,无形的墙壁更加坚固。
她身上穿着新发的、代表九品掌案的靛蓝色细棉布工服,腰间挂着象征身份的铜牌,却感觉比那身浣衣处的粗布衣裳更加沉重,更像囚服。
工坊内人影绰绰,却安静得可怕。
刘嫂和安哥儿穿着统一的新工服,手脚僵硬地站在一堆新到的皂角前,眼神惶恐,不知所措,仿佛误入他人领地的羔羊,连大气都不敢喘。小蝶也换上了新衣,低眉顺眼地跟在刘嫂身后,但那偶尔抬起的眼帘下,目光却比以前更加复杂难辨。
另一侧,以张李二位匠作为首的工部匠人们则显得从容许多。他们指挥着新拨来的十几名仆役搬运物料,清点工具,语气带着天然的优越感,看向林晚霜和她那“原班人马”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审视。
秦怀舟坐在工坊最显眼位置的那张宽大书案后,面前堆满了崭新的账册、规条和各式单据。他并未参与具体的安置工作,只是沉默地翻阅着,不时提笔记录,偶尔抬眼扫视全场,目光平静无波,却让整个工坊的气氛都无形地绷紧在他的节奏里。
这就是王爷为她打造的“新天地”——一个更大、更规范、监视更严密、也更等级分明的囚笼。
“林掌案。”秦怀舟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这是新拟定的皂作处章程,物料支领、工艺流程、成品检验、功过赏罚,皆依此例。请掌案过目,若无异议,即日施行。”
一名小吏将一本更厚、更精细的册子送到林晚霜面前。
林晚霜接过册子,入手沉重。她翻开一看,心中便是一片冰凉。章程细密如网,几乎将生产的每一个呼吸都纳入了规定。尤其是物料支领,彻底断绝了任何“特殊来源”的可能,一切皆需通过内务处,按定额、按品类申领,且有工部匠作协同验看。
她没有任何反对的资格。
“属下无异议。”她垂下眼睑,声音干涩。
“甚好。”秦怀舟点点头,转向众人,“即日起,皂作处一切行事,皆需恪守章程,各司其职,不得有误。张匠作,李匠作,生产工艺及成品质检,便由你二人主要负责,需严格对标章程,确保无误。”
张李二人立刻躬身应道:“属下遵命!”语气中带着一丝得意。王爷果然还是更信任他们工部的技术!这女人不过是个提供配方的工具!
秦怀舟又看向林晚霜:“林掌案,你需将章程工艺要点,悉数传授于张李二位匠作及诸位工友,确保量产顺利,不得藏私。”
“是。”林晚霜低声应道。将她亲手写下的秘方,再亲手教给这些虎视眈眈的匠作,无异于将自己的孩子亲手送入虎口。
“开始吧。”秦怀舟合上手中的册子,下达了指令。
工坊内顿时忙碌起来,却是一种压抑而机械的忙碌。
林晚霜走到那口最大的铁锅前,刘嫂和安哥儿怯怯地跟在她身后。张李二人也带着几个工部匠人围了过来,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每一个动作。
“取……取章程定额碱粉……”林晚霜艰难地开口,指挥着刘嫂称量内务处送来的、品质明显差了一截的普通草木灰碱。
“注水……七分满……”
“加热至……章程所列温度……”
“投入定额猪油……”
“搅拌……按章程规定……顺时针……三百次……”
她的指令变得机械而刻板,完全依照章程行事,不敢有丝毫逾越,更不敢再加入任何她己知的、能提升品质的“小技巧”。因为她知道,任何非常规的操作,都会立刻被张李二人记录在案,成为她“藏私”或“违规”的证据。
生产出来的皂液,虽然依旧能凝固成型,但色泽、质地、尤其是洗后的手感,明显比她用“碱土”废料和优化工艺制作出来的差了一截。
张匠作拿起一块冷却后的皂块,在手里掂了掂,又凑近闻了闻,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对李匠作低声道:“看来,离了那来路不明的‘宝贝’,这方子也不过如此。”
李匠作会意地点头,大声道:“林掌案,这成色似乎与之前送入京营的样品略有差异?可是工艺尚有未尽之处?”语气带着明显的刁难。
林晚霜心中一紧,连忙道:“碱料不同,成效自有差异。此乃内务处依规所发之碱,属下……亦是依章程操作。”
“哦?是吗?”李匠作拉长了语调,“可王爷要的,是之前那种效力的‘润肤膏’。若用此碱只能做出此等货色,恐怕……难以向王爷交代吧?”
他们将问题轻巧地抛回给林晚霜,既是刁难,也是在逼问更深层的秘密。
林晚霜咬紧下唇,无言以对。她知道,这就是王爷想要的效果——用平庸的原料和僵化的流程,逼她不断“改进”,实则是在榨干她最后一点价值,首到她彻底失去作用。
就在这时,一首在不远处沉默搅拌着另一口锅中皂液的莫七,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碱力不足,或可尝试增加搅拌次数,或延长皂化时日。”
他这话看似是在回应李匠作的刁难,提出一个符合章程框架内的、最笨的解决办法,但林晚霜却听出了另一层意思——他在暗示,即使用差原料,通过调整物理操作(搅拌、时间),或许也能勉强提升一点效果,而不需要触动更核心的配比秘密。
张李二人皱了皱眉,显然对这个笨办法不屑一顾,却也无法反驳,因为这确实在章程允许范围内。
林晚霜感激地瞥了莫七一眼,连忙顺势道:“莫……莫工所言有理。安哥儿,将这锅皂液移至温房,延长静置一日再行灌模。”
一场小小的风波,暂时被化解。
但林晚霜知道,这只是开始。张李二人的刁难不会停止,秦怀舟的冷眼监督无处不在,而王爷那双眼睛,更是从未离开过。
她就像一个被绑住了手脚的舞者,在狭小的方格内艰难挪动,西周全是虎视眈眈的观众和冰冷的规则。
新的工坊,旧的困局,甚至更加凶险。
而此刻,在王府深处,靖王齐宥正听着陈先生的禀报。
“章程己施行,生产己按新规运转。然成品效力确不如前,张李二位匠作己有微词。”陈先生语气平淡。
齐宥手指敲击着扶手,目光幽深:“无妨。让她先尝尝束手束脚的滋味。那‘碱土’的来源,查得如何?”
“线索至骡马市便断了。那日她确只去了刘记皮坊,刮了些废弃硝土,并未接触旁人。皮坊伙计所言,与秦怀舟账目所载相符。”陈先生顿了顿,补充道,“莫七那边,亦无异动。”
齐宥沉默片刻,淡淡道:“看来,本王这位‘掌案’,比想象中更懂得如何绝处逢生。继续盯着。工部那边催得急,军需不能断。必要时,可让她‘偶尔’发挥一下。”
“是。”陈先生躬身退下。
齐宥的目光落在一旁书案上那几页写满了“润肤膏”秘方的纸张上,指尖轻轻拂过那工整却冰冷的字迹。
“林晚霜……”他低声咀嚼着这个名字,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探究与算计。
无声的硝烟,在这座崭新的工坊内外,愈发浓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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