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家村的日子刚平静没几天，一封来自县城的信，就像一块石头投进了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水面，再次激起了涟漪。
信是寄到舒家老宅的。
张婆子病恹恹地躺了几天，收到信一看落款，像是被打了一针强心剂，顿时来了精神，揣着信就扭着腰出了门，逢人便显摆：
“瞧瞧！我城里那个有出息的闺女宝珠来信了！肯定是惦记我这个老娘了！”
她故意溜达到舒颜和赵慧住的偏房附近，声音拔得老高，生怕里面的人听不见。
舒颜正在院里晾晒刚洗好的衣服，闻言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舒宝珠？那个偷换了她人生、踩着她和她生母尸骨上位的保姆后妈？她不来惹事，舒颜暂时还没空去找她算账呢。
张婆子见舒颜没反应，自觉没趣，但又忍不住炫耀的心思，干脆拆了信，假装看得认真，实际上她认不得几个字，只是装模作样，然后对着旁边看热闹的婆娘大声“念”着信里的“内容”：
“哎哟，我家宝珠说啦，她在城里好着呢！女婿明德又升官啦！家里天天吃香喝辣，顿顿有肉！
媛媛（苏宁媛）也出息，在文工团跳主角，长得跟天仙似的，追她的干部子弟排长队！哪像有些扫把星，克完自家克别家，一辈子土里刨食的命！”
指桑骂槐，尖酸刻薄。
舒颜晾衣服的动作顿都没顿，
心里冷笑。
顿顿有肉？苏明德一个县办主任，工资是有数儿的，这么张扬，怕是离倒霉不远了。
张婆子见舒颜还是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越发气闷。
她眼珠子一转，从信纸里抽出一张彩色照片，更加卖力地炫耀：
“看看！这是我外孙女媛媛的照片！瞧瞧这模样！这气质！穿的这裙子，听说叫啥‘的确良’，城里最时兴的！再看看有些人，破衣烂衫，跟叫花子似的，给我家媛媛提鞋都不配！”
照片在几个婆娘手里传看，引来一阵阵夸张的惊叹和羡慕声。
张婆子得意极了，最后竟拿着照片，故意走到舒颜面前，几乎要怼到她脸上：“喏，开开眼吧！赔钱货！这才叫姑娘家该过的日子！你这辈子下辈子都赶不上！”
舒颜这才慢悠悠地抬起眼，目光轻飘飘地扫过那张照片。
照片上的苏宁媛，穿着一条鲜艳的“的确良”连衣裙，梳着流行的发型，对着镜头笑得矫揉造作。
确实比村里姑娘时髦，但那眉眼间的算计和刻意摆出的姿态，让舒颜觉得无比倒胃口。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声音不大，却清晰得让周围所有人都能听见：“奶，您城里这闺女可真孝顺。
自己穿金戴银吃香喝辣，就把您扔在这穷乡僻壤啃窝窝头？这好不容易来封信，也不说给您捎点肉票布票实在的，就寄张照片来眼馋您？这孝心，可真别致。”
她这话一出，周围那几个原本还在羡慕的婆娘顿时表情微妙起来。是啊，光说好听的顶啥用？来点实际的啊！
张婆子被噎得老脸一红，支吾道：“你……你懂什么！信里说了，下次就给我寄！”
“哦，下次啊。”舒颜拉长了声音，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不再理会她，继续低头晾衣服，那气定神闲的模样，反倒衬得张婆子像个跳梁小丑。
张婆子自讨没趣，悻悻地啐了一口，扭身走了。但那照片，却“不小心”掉在了地上，也没捡。
舒颜瞥了一眼地上那张照片，眼神冷了下来。
这舒宝珠母女，就像阴沟里的苍蝇，时不时就要飞出来嗡嗡几声，恶心人。
她弯腰捡起照片，看着上面苏宁媛那虚假的笑容，一个念头渐渐成型。
（县武装部，办公室）
傅阎霆正在批阅文件，小陈敲门进来，送上一封新到的信件和一个包裹。
“团长，有您的信。还有，这是……舒颜同志托人捎来的，说是给您的。”小陈的表情有点古怪，把一个小布包放在桌上。
傅阎霆抬眸，先拿起那封信。是家里来的，他那个面和心不善的后妈例行公事般的“关怀信”，字里行间充斥着虚伪的打探和隐晦的炫耀。他面无表情地快速扫完，随手扔在了一边，眼底闪过一丝厌烦。
这些虚伪的应酬，远不如……
他的目光落在那个小布包上。
“她捎来的？”傅阎霆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是，团长。送东西来的老乡说，舒颜同志谢谢您的麦乳精，这是……回礼。”
小陈答道，心里嘀咕，这舒颜同志胆子真大，居然敢给团长送东西？团长啥好东西没见过？
傅阎霆修长的手指解开布包。里面是几包用干净油纸包好的东西。
一包是晒干的、品相极好的蒲公英，看起来比寻常的更加青翠；另一包是些混合好的干草药，散发着清雅的香气；还有一个小小的、缝制精致的香囊，里面不知道装了些什么，闻着让人心神宁静。
在旁人看来东西不值钱，甚至有些简陋，
但那份细心和心意，却与他刚刚扔掉的那封充斥着虚伪和算计的家信，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
他拿起那个香囊，指尖能感受到里面细碎草药的触感，鼻尖萦绕着那独特的、安神的香气。他仿佛能看到那个纤细的身影，在灯下仔细挑选、缝制的模样。
“还有这个……”小陈犹豫了一下，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被揉得有点皱的彩色照片，“夹在布包里的，不知道是不是不小心落下的……”
傅阎霆接过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穿着艳丽连衣裙、笑得一脸矫情的陌生姑娘。
他蹙了蹙眉，刚想问这是谁，目光却瞥见了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字迹清秀却带着一股漫不经心的调侃：
“贵圈小姐的时尚，看不懂。——舒颜”
傅阎霆：“……”
他瞬间明白了。这照片上的，恐怕就是那个取代了舒颜身份、在城里享福的假千金。
而舒颜把这照片塞给他，用意再明显不过——带着点恶作剧般的分享，又像是在无声地诉说自己的境遇，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对那种虚假繁华的鄙夷。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包精心准备的草药和那个小小的香囊上，然后又看向照片上那个矫揉造作的苏宁媛。
一个在逆境中挣扎求生，却坚韧不拔，有心报恩，通透犀利得像块璞玉；
一个在富贵窝里矫揉造作，炫耀浮华，浅薄得像张苍白的纸。
高下立判。
傅阎霆的指尖在那香囊上轻轻了一下，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怜惜。
他将那张照片随手丢进垃圾桶，仿佛那是什么脏东西。
然后，他拿起舒颜送来的草药包，放到鼻尖轻轻嗅了嗅，那股清冽的药香，似乎比任何名贵香料都更让人舒心。
“小陈。”
“到！”
“把这些草药……交给医务处，让他们看看。”他顿了顿，补充道，“就说是我用的，效果很好。”
“是！”小陈虽然疑惑团长为啥要用这土草药，但还是立刻领命。
办公室门关上。
傅阎霆独自一人，拿起那个小小的香囊，放在掌心看了许久。
那个小女人……
总是能用最意想不到的方式，让他……印象深刻。
他拿起笔，铺开信纸，犹豫了片刻，落笔写下：
“草药收到，多谢。日后若有需要，可联系武装部小陈。”
字迹苍劲有力，一如他本人。但这简单的一句话里，却蕴含着一个不易察觉的承诺。
他将信纸折好，装入信封。
想到她看到回信时可能露出的、或狡黠或得意的表情，傅阎霆冷硬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
这只小野猫，爪子利，心思更灵。
真是……越来越对他胃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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