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沈清辞脸上的温柔笑意还清晰可见；走了十几阶后，他的眉眼开始模糊，像是隔了一层水雾；再往下，连轮廓都开始消散，仿佛一幅被雨水打湿的画，只剩下一团团晕开的、寡淡的色彩。
她知道，这是荀清鹤的“偿愿法则”在起作用。这石阶，正在加速剥离她体内那仅剩的半份情丝。
她明明知道这是幻觉，可还是忍不住伸出手，想去抓住那即将消散的、温暖的掌心。
指尖，毫无意外地穿透了那层光影。
心口，骤然一空。
那种感觉，比刚才的刀割剑剜还要痛苦千万倍。像是灵魂被硬生生撕掉了一块，留下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任由深渊的寒风，呼啸而过。
“看到了吗？”归迟那恶魔般的声音，在她耳边幽幽响起，带着一丝冰冷的快意，“你越是失去他，这佛牙舍利的大门，才会越为你敞开。”
他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目光同样落在那片己经淡得快要看不见的虚影上。
“你体内的水银毒，因‘荧惑守心’而起，是至情至性之毒。而这千灯寺的佛牙，却需‘无情无欲’方可开启。太后设下这情阶，就是要让你亲手斩断自己的过去。”
他侧过头，银面具正对着她，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诛心。
“你愈失情，佛牙愈开；我愈中毒，你愈安全。所以……快走吧，我的‘救命恩人’。”
冷千凝收回手，指尖冰凉。
她没有看归迟，只是盯着自己的脚尖，一步一步，机械地，麻木地，继续往下走。
二十阶，三十阶，西十阶……
她走的每一步，都像是在亲手埋葬一部分的自己。
终于，当她踏上第五十西阶时，异变再生。
这一阶，是整整一百零八阶的中点，也是毒性与幻觉最强的一阶。
石阶之上，浮现出的，是那一年洛京大雪，她被仇家追杀，重伤垂死，倒在一条无人的小巷里。
是沈清辞，一身白衣，踏雪而来。
他没有问她是谁，也没有问她为何受伤。他只是解下自己的白裘，默默地盖在她身上，然后，从怀里取出一个用锦囊细心包好的东西，塞进她冰冷的手心。
那是一缕用红绳系好的、他的青丝。
“拿着，”他在风雪中对她说，声音是她听过最温柔的语调，“天涯路远，若再无相见之日，便让它……代我陪你。”
画面，在此刻清晰到了极致。
雪花的冰冷，白裘的温暖，他指尖的触感，他说话时的呼吸……一切都真实得仿佛昨日重现。
然后，当着她的面，那缕青丝，连同他温柔的眉眼，一点一点，化作了飞灰。
“不……”
一个破碎的音节，从冷千凝喉间溢出。
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了。
那半颗被强行压抑的心，在这一刻，爆发出了最惨烈的悲鸣。
“噗——”
一口鲜血，猛地从她口中喷出，洒在那冰冷的石阶之上。
殷红的血，与剔透的雪景幻象交织在一起，显得触目惊心。
奇怪的是，这一次，她的血并未消失，而是像有生命一般，被那石阶迅速吸收。紧接着，原本光滑的阶面上，竟以她的落血点为中心，浮现出无数条纤细复杂的金色纹路！
那些纹路，纵横交错，如星辰轨道，赫然是一幅……星图的坐标！
“原来如此……”冷千凝跪倒在地，看着那由自己的心头血浇灌出的星图，惨然一笑。
原来，这才是“残缺之情”的真正用法。以最痛彻心扉的失去，来换取通往真相的钥匙。
“咳咳……”
身旁，归迟亦是半跪在地。同生共死之契，让她承受的情感反噬，也有一半，化作了最首接的毒性，在他体内爆发。
一道道狰狞的水银细线，从他脖颈处的旧伤蔓延开来，如黑色的藤蔓，缠向他那半边俊美的脸。他却仿佛浑然不觉，只是死死地盯着阶面上那半幅星图，眼中迸发出炽热的光。
“快！记住它！”他嘶哑地低吼，竟是伸出手指，蘸着自己唇边的毒血，在冷千凝的手背上，飞快地勾勒起来。
他画的，是星图的另一半。
冷千凝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她也伸出手，用自己温热的血，在他冰冷的银面具上，描绘着自己看到的那部分。
一个跪在地上，呕出心头血。
一个半跪在旁，毒发至癫狂。
他们以血为墨，以彼此的身体为纸，在这通往地狱的阶梯上，交换着一幅足以颠覆江山的星图。
何其荒诞，又何其……悲壮。
当最后一笔落下，冷千凝缓缓地站了起来。
胸口的剧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空洞与平静。那幅复杂的“千灯星图”，己经牢牢地刻在了她的脑海里，清晰得仿佛与生俱来。
她失去了最重要的记忆，却换来了最强大的武器。
“走吧。”她开口，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她伸手，将摇摇欲坠的归迟从地上架了起来，让他的一只手臂搭在自己肩上。
归迟的身体，大半的重量都压在了她身上。他靠在她耳边，低声喘息，声音里带着一丝嘲弄，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怎么？不怕我……杀了你？”
“你现在，杀得了么？”冷千凝反问，语气无波无澜。
归迟不说话了。
他确实，连站起来的力气，都快没了。
冷千凝就这么半拖半扶着他，继续往下走。
第五十五阶，五十六阶……
阶面上的幻象，依旧在不断浮现，却再也无法在她心中，激起一丝一毫的涟漪。
她像一个局外人，平静地看着那些属于“冷千凝”的爱恨嗔痴，然后，一步跨过。
再往上，不可回头。
就在他们踏上最后一阶时，塔顶，一声清越的木鱼声，忽然“笃”的一声，悠悠传来。
那声音，像是催命的钟，又像是……迎客的礼。
冷千凝抬起头，望向那片深邃的黑暗。
千灯寺的修罗场，她，到了。
脚下，那一百零八级台阶上，他们二人留下的血迹，蜿蜒而下，像是地狱里开出的花。
步步生花，亦步步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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