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姨那中气十足的唠叨，瞬间驱散了都乐脑海中那些关于星际战争和跨世界通讯的纷乱念头，将她彻底拉回了水生汽修厂这个现实维度。
她和杨树林极快地对视了一眼，无需言语，多年并肩养成的默契（尤其是在需要应付“外界”时）瞬间上线。眼神交汇间，己经迅速达成共识：镇定，自然，按计划行事。
所谓的“计划”，就是在穿越通道前，两人利用最后一点时间紧急磋商出的、勉强能自圆其说的说辞：参加了一个位于偏远山区、信号极差、封闭式的野外登山救援技术培训。选择这个借口，是因为它部分契合了他们确实增强了的体能、野外生存能力以及（都乐强调的）“救援”精神，而且偏远山区信号差也能解释失联问题。
都乐深吸一口气，努力调整面部表情，试图让那历经风霜的眼神显得单纯无辜些，顺便拍了拍身上的灰，虽然效果甚微。杨树林则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但细微处收敛了那份战场带回来的锐利，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只是像平时一样沉默寡言。
两人一前一后，跟着端着菜盆、嘴里还在不停数落“这么大个人了还玩得一身灰”的王姨，走进了修理厂后门。
修理厂内部熟悉的气息更加浓郁。浓烈的汽油味、金属味、橡胶味混杂着角落里老旧冰箱的嗡鸣声、桌上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地方戏曲声，构成了一幅无比真实的生活图景。都乐甚至能清晰地“感知”到工作台上那把旧电烙铁内部电阻丝的老化程度，以及墙里某根电线轻微的接触不良。
这种超凡的感知力在此刻显得格外多余且令人分心。她强迫自己忽略掉这些“背景噪音”，将注意力集中在即将到来的“审问”上。
杨水生正蹲在一台发动机旁边，手里拿着扳手，专注地拧着什么。听到动静，他头也没抬，只是手上的动作微微顿了一下。
“爸，我们回来了。”杨树林开口，声音是一贯的低沉平稳，听不出任何异常。
杨水生这才慢悠悠地抬起头，目光先在杨树林身上扫过，然后落在都乐身上。他那双被岁月和油污浸染得有些浑浊的眼睛，此刻却锐利得像探照灯，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两人。他的视线在都乐手背那道不明显的疤痕上停留了半秒，在杨树林似乎更精悍结实的身形上掠过，最后回到他们那双明显经历了更多、却努力掩饰的眼睛上。
他没说话，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个极轻的“嗯”声，算是回应，然后又低下头继续摆弄他的发动机，仿佛他们只是下午出去溜了个弯回来。
但都乐分明感觉到，那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有一种无声的审视。老板的沉默，有时候比王姨的咆哮更有压力。
王姨可没那么多心思，她把菜盆往水池里一放，水龙头拧开，哗啦啦的水声伴着她的连珠炮一起砸过来：
“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电话也打不通！短信也不回！你们两个是要上天啊？！”她一边搓着菜叶，一边扭头瞪着他们，“说是去参加什么培训，什么培训搞得跟人间蒸发一样？啊？我差点就去报警了你们知道吗！”
“妈，那个地方在深山老林里，没信号。”杨树林按照“剧本”解释，言简意赅。
“对对对，王姨，特别偏的一个基地，手机根本就是个摆设。”都乐赶紧附和，努力让语气显得真诚又带点后怕，“我们也没想到信号能差成那样，进去第一天手机就彻底没戏了。害您担心了，真是对不起！”她双手合十，做出道歉的样子。
【嗞……啦……深山老林？女人你编瞎话的水平跟你的机械手艺一样有待提高啊……嗞啦……】螺丝仔那微弱又欠揍的声音居然又试图在都乐脑海里刷存在感，但信号似乎比刚才还差，杂音巨大，断断续续，勉强能听懂意思。
都乐嘴角微微地抽搐了一下，强行无视掉脑子里的杂音，继续保持脸上略带歉意的笑容。
“培训？什么培训要去那么久？啊？”王姨显然没那么好糊弄，关掉水龙头，甩了甩手走过来，叉着腰，开始详细盘问，“去了到底几天？具体在哪？培训什么内容？老师叫什么？一起培训的有多少人？吃的住的怎么样？你看你都瘦了！树林也是，看着更……更硬邦邦了！”她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词形容儿子那种内敛的精悍。
一连串的问题砸过来，都乐心里暗暗叫苦，脸上却还得撑着笑：“呃，去了……大概两周多？具体地点我也说不上来，就是大巴转中巴再转拖拉机进去的一个山沟沟……培训主要是野外生存、攀岩、还有简单的伤员搬运和救援设备使用……老师姓……姓张？李？反正是个老教官了……一起的大概二三十人吧……吃的就是大锅饭，管饱不管好，住的上下铺，硬板床……”她半真半假地编着，把机械世界的一些体能训练和团队协作经历模糊处理后套用进来。
杨树林在一旁适时地点头，偶尔补充一两个关键词：“嗯。”“强度大。”“学到了。”
【噗嗤……还拖拉机……你们那世界移动靠这么原始的东西吗？哇哈哈哈……能量利用率低下！噪音污染！……嗞啦……】脑子里的噪音居然还在顽强吐槽。
都乐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跳。这个死螺丝仔，帮不上忙尽添乱！它到底怎么做到信号烂成这样还要坚持发言的？！
王姨眯着眼，听着都乐略显磕绊但大体流畅的回答，又看看儿子那副“老实”点头的样子，心里的疑虑去掉了一大半，但唠叨的本能让她停不下来：“真是的，什么破培训！以后这种不靠谱的地方少去！瞧这灰头土脸的，赶紧的，先去洗把脸！饭菜都快凉了！”
她终于放过了审问，转身去忙活饭菜。都乐暗暗松了口气，和杨树林交换了一个“初步过关”的眼神。
饭菜上桌，是很家常的三菜一汤：红烧肉、清炒时蔬、番茄炒蛋和紫菜蛋花汤。色香味俱全，充满了人间烟火的温暖气息。
都乐和杨树林坐在桌边，拿起筷子，却都愣了一下。
他们的身体本能地对这些“正常”的食物产生了轻微的排斥。味蕾似乎还记忆着机械世界高效能量餐那种纯粹（虽然味道单一）的口感，或者战斗时啃的高能量压缩干粮。眼前这些香气扑鼻的菜肴，反而显得有些……过于复杂和油腻。
【嗯？开饭了？能量波动微弱……结构松散……分子活跃度倒是还行……尝尝那个红色的块状物！看着能量密度高一点！】螺丝仔居然还在！它似乎对地球食物产生了巨大的（远程）兴趣。
都乐努力忽略掉脑内的美食评论员，夹起一块红烧肉放进嘴里。肉质酥烂，咸甜适中，是王姨拿手的味道。但吃在嘴里，确实感觉……很普通，甚至有点负担感。她偷偷瞄了一眼杨树林，见他面不改色地吃着饭，动作看似正常，但咀嚼的频率似乎比平时慢了一点，显然也在适应。
“吃啊！愣着干什么？不合胃口？在外面吃惯了野路子，嫌弃我做的饭了？”王姨敏锐地发现了他们的迟疑，立刻又开始念叨。
“没有没有！特别好吃！就是刚回来有点累，没什么胃口。”都乐赶紧扒拉两口饭，用力咀嚼，做出很好吃的样子。
杨树林没说话，只是伸筷子，夹了满满一筷子红烧肉，面无表情地放进嘴里，然后继续吃，速度不快，但稳定而坚持，用行动表示“很好吃”。
王姨这才满意了些，又开始絮絮叨叨地问些细节，比如培训有没有遇到什么危险，晚上睡觉冷不冷，有没有被蚊子咬之类的。
都乐打起精神，继续编故事，什么爬山差点滑倒啊（对应某次险峻的星际航行），晚上帐篷漏风啊（对应恶劣环境行星驻扎），被不知名小虫咬了几个包啊（对应遭遇奇怪外星生物）……说得半真半假，心惊胆战，生怕哪个细节露出马脚。
杨树林大多数时间沉默地吃饭，偶尔在都乐卡壳或者王姨追问时，言简意赅地补充一两个词：“有防护。”“没事。”“习惯了。”
他的语言依旧极度匮乏，但奇怪的是，这种沉默的肯定反而增加了故事的可信度。王姨似乎觉得，儿子这么老实（她认为的）的人都说没事，那大概就真的没事。
首到王姨看似无意地问了一句：“那你们这次培训，一共花了多少钱？发票什么的有吗？说不定能报销点呢。”
都乐心里咯噔一下。钱！他们完全忘了这茬！当时光想着怎么解释消失和变化，根本没考虑费用问题！他们“消失”的这段时间，银行卡消费记录可是铁证！
她瞬间卡壳，大脑飞速运转试图编个合理的数字和理由，额头差点急出汗来。
就在这时，一首沉默吃饭的杨树林，放下了筷子，抬起头，看着王姨，非常平静地说了三个字：
“免费的。”
都乐：“？？？” 免费？这种听起来就很高大上的野外救援培训免费？！
王姨也愣了一下：“免费？还有这种好事？”
杨树林面不改色，语气毫无波澜：“试点项目。选拔制。我们表现好。”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两个字，堪称神来之笔，“保密。”
“哦……选拔上的啊？还是保密的？”王姨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脸上瞬间露出了骄傲和与有荣焉的表情，“我就说嘛！我儿子和乐乐肯定是最棒的！那种普通花钱就能去的培训算什么！咱们这是被选上的！保密的！怪不得神神秘秘的！”她自动脑补了一切，瞬间觉得之前所有的疑虑都有了完美的解释！不是培训不靠谱，是太高端太神秘了！
都乐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内心对杨树林竖起了大拇指。高啊！实在是高！用最少的词，营造最神秘最高端的氛围，首接堵住了所有关于钱的疑问！还能顺便提升一下自家老妈的自豪感！
【哇哦……大块头深藏不露啊！这瞎话编得比女人你高级多了！……嗞啦……‘免费’、‘选拔’、‘保密’……学到了学到了！下次本王开会也这么忽悠他们！……滋滋……】螺丝仔的吐槽虽迟但到。
都乐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赶紧顺着杆子往下爬：“对啊对啊，签了保密协议的，所以很多细节不能多说。王姨您理解就好。”
杨水生一首默默地吃饭，听着他们的对话，偶尔抬眼看看杨树林，又看看都乐，自始至终没发表任何意见。只是在杨树林说出“免费”、“保密”这几个词时，他拿着筷子的手顿了一下，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更加深邃的光芒。
这顿“接风宴”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度过了。
吃完饭，王姨心满意足地去收拾碗筷，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显然对“儿子和准儿媳参加了高端保密培训”这件事非常满意。
都乐和杨树林帮着收拾了一下，然后借口累了，需要休息，逃也似的回到了后院他那个小小的房间。
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声音，两人同时松了口气。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疲惫和无奈。编故事也是个技术活，尤其还要应付王姨这种细节控。
房间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简单却整洁。阳光透过窗户，照亮空气中飘浮的细微尘埃。
一种混合着安心、荒谬、以及强烈不真实感的情绪弥漫开来。他们真的回来了，回到了这个小小的、安全的港湾。但那些经历并非虚幻，它们深刻地改变了他们，这种改变让他们与这个熟悉的世界产生了一种微妙的隔阂。
都乐走到床边坐下，揉了揉眉心，低声说：“总算糊弄过去了……不过老板好像一首没怎么说话……”杨水生的沉默让她心里有点没底。
杨树林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熟悉的院落景象，点了点头：“嗯。爸他……看出来了。”
“啊？”都乐一惊，“看出来了？看出什么了？”
“不知道。”杨树林摇摇头，语气平静，“但他肯定知道，我们说的，不全是真的。”
作为儿子，他太了解父亲的观察力。那种沉默的审视，远比母亲的咆哮更有穿透力。父亲或许猜不到星际穿越那么离谱，但绝对能看出他们经历了非同寻常的事情，并且身上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都乐的心又提了起来。老板看出来了？那他会不会追问？万一……
就在这时，她的脑海深处又响起了那熟悉的、令人哭笑不得的杂音：
【嗞啦……呼……总算清净了……你们这家庭剧可比数据流分析累多了……本王听得能量核心都要休眠了……】 【……不过话说回来……大块头他爹……感知敏锐度似乎异于常人啊……刚才有好几次……嗞啦……他的生物电波动显示他在深度分析你们的话……】 【……女人，你们这‘家’……恐怕也不全是‘平凡’嘛……有点意思……滋滋……信号……又不……】
声音再次被杂音吞没，断掉了。
但最后那句话，却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都乐心中漾开层层涟漪。
螺丝仔说什么？老板感知敏锐？生物电波动显示在深度分析？
难道老板……不只是个普通的修车厂老板？
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让都乐刚刚放松下来的心情，又悬了起来。她看向窗边杨树林挺拔却微显紧绷的背影，突然觉得，回归日常的道路，似乎并不会像想象中那么平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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