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监十九年的冬雪落得早,茅山道观的青瓦上积着半尺厚的雪,像铺了层糖霜。陶弘景正在丹房里翻检《真诰》的草稿,忽闻观外传来马蹄声——不是寻常香客的驴蹄声,是战马的铁蹄踏在冻土上的"笃笃"声,带着股迫人的寒气。
"师父,建康来的使者,说是陛下有密件。"陆逸之掀帘进来,眉毛上还沾着雪粒,"那人穿着禁军的甲胄,怀里抱着个紫檀木盒,看着怪郑重的。"
陶弘景放下笔,指尖在案上的青铜镜上轻轻一叩。镜面映出窗外的景象:一个披甲武士正站在观门口,怀里的木盒用黄绫裹着,盒角隐约露出缕暗红色的流苏——那是皇室秘件的标记。他想起上月虫书排出的"梁武"二字,心里莫名一沉。
武士进殿时,雪水正从甲胄缝隙里往下滴,在青砖上积成小小的水洼。他解下木盒,双手捧着递过来:"陶道长,陛下有旨,此物需您亲自查验。"木盒触手冰凉,像是裹着块寒冰,盒身隐约有股腥气,不是皮革味,倒像是血干后的味道。
打开木盒的刹那,陶弘景猛地后退半步。里面不是诏书,是尊三寸高的佛像,西域样式,青玉雕成,佛眼却用赤金镶嵌,看着竟有些诡异。最奇的是佛像的底座,刻着圈从未见过的梵文,字缝里嵌着些黑色的粉末,闻着有股腐味。
"这佛像..."陶弘景指尖刚要触碰,突然瞥见佛像的左耳后有个针孔大的洞,洞里塞着根红色的丝线,"陛下从何处得来?"
武士躬身道:"上月西域进贡的,说是大月氏国的镇国之宝。可陛下供奉在宫里后,夜夜梦见恶鬼,还总说心口疼。钦天监的人说佛像沾了邪祟,特请道长您看看。"
陶弘景取来朱砂笔,在黄纸上画了道"镇邪符"。符纸刚贴近佛像,突然"滋啦"一声冒起黑烟,纸上的朱砂字竟慢慢褪去,露出底下的黑痕——不是墨迹,是像用血写的字,细如发丝,隐隐能辨出"死"字的轮廓。
"果然有问题。"陶弘景将符纸按在佛像底座,指尖凝聚真气。符纸下的梵文突然亮了起来,像是有火在字里烧,黑色粉末簌簌落下,露出底座里的东西——不是玉石,是空心的,里面塞满了干枯的毛发,还有几片指甲,泛着青黑色。
"是厌胜术。"陶弘景的声音有些发紧,"有人用活人毛发指甲下了咒,这佛像不是镇国之宝,是催命符。"他拿起朱砂笔,蘸满朱砂,在佛像额头画了个太极图。笔尖刚触到玉面,佛像突然震动起来,赤金佛眼竟流下两行血泪,滴在符纸上,瞬间将"镇邪符"蚀出两个洞。
武士吓得拔刀出鞘:"道长,这...这是成精了?"
陶弘景按住他的手,指尖继续画符。朱砂在佛像额头凝结成冰,血泪渐渐止住,可符纸却开始渗出黑血,不是从洞眼里渗,是从纸纤维里往外冒,慢慢在纸上聚成字:"天子折寿十年"。
这六个字刚显形,佛像突然"咔嚓"一声裂成两半,里面的毛发指甲化作灰烬,被风一吹就散了。陶弘景捏着符纸,指节发白。他想起虫书预言的"梁武饿死台城",若折寿十年,梁武帝的阳寿怕是真的要尽了。
武士捧着碎佛像,脸色惨白:"道长,这...这事要禀明陛下吗?"
陶弘景点头:"如实禀报。再告诉陛下,将碎玉沉入玄武湖,用糯米水浇灌三日,可解余咒。"他顿了顿,又道,"你回建康时,绕道台城,看看城头的王旗是否有异动。"
武士走后,陶弘景将那张渗血的符纸焚了。灰烬在炉中盘旋,竟化作只小鹤,拍着翅膀飞出丹房。他望着鹤影消失在云层里,突然感到一阵倦意,伏在案上睡着了。
梦里,他竟站在太极殿的房梁上,脚下是百官朝拜的身影,梁武帝坐在龙椅上,冠冕上的玉珠排列得异常凌乱,像要掉下来。他想提醒,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龙椅上的皇帝慢慢变老,头发从乌黑变成雪白,皱纹爬满脸颊,最后竟瘦得只剩把骨头,手里还抓着半个发霉的馒头。
"弘景,你来了。"梁武帝突然抬头,眼睛里没有神采,"朕知道你有法子救朕,你托白鹄送的丹丸,朕不该扔的。"
陶弘景想摇头,想说那丹丸救不了台城的劫,可喉咙像被堵住。他低头看自己的手,竟穿着件天师袍,掌心托着个破碎的玉玺,玺上的"受命于天"西个字缺了"命"字的最后一笔。
"这玉玺...碎了。"梁武帝的声音像风中的残烛,"萧梁的气数,是不是也尽了?"
陶弘景刚要开口,突然感到有人推他的肩。他猛地睁眼,只见陆逸之站在案前,手里拿着件湿透的道袍:"师父,您醒了?刚才您睡着时,突然说胡话,还把道袍扯下来扔在地上了。"
窗外的雪己经停了,晨光透过窗棂照在案上,青铜镜里映出他鬓角的白发,比昨日又多了些。他想起梦里的景象,心里像压了块石头。太极殿的房梁,破碎的玉玺,还有梁武帝手里的发霉馒头...这些难道都是预兆?
"逸之,取纸笔来。"陶弘景揉了揉眉心,"我要写封信给陛下。"
信里,他没提折寿的事,也没说梦里的景象,只劝梁武帝少理佛事,多修民政,加固台城防御,提防北境异动。写完后,他将信交给陆逸之:"用飞鸽送,务必亲手交到陛下手里。"
陆逸之走后,陶弘景走到丹井旁。井水结着薄冰,映出他的倒影,竟和梦里穿天师袍的模样有几分像。他想起十岁时,乳母说夫人生他那夜梦吞琉璃,琉璃能照见未来,却照不见人心。梁武帝若能听劝,或许还能挽回;若执迷不悟,那"饿死台城"的预言,怕是真的要应验了。
雪又下了起来,落在井台上,很快积成薄薄一层。陶弘景望着井口的冰,突然觉得那冰面像面镜子,里面映出的不是他的脸,是台城的断壁残垣,还有个瘦骨嶙峋的老人,正坐在城楼上,望着南方的茅山方向,手里紧紧攥着半块馒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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