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白。
漫无边际的纯白，像是将时间揉成碎末，又把空间碾成齑粉，再用某种无形的力量重新糊成一片混沌。没有上下，没有前后，连光线都失去了方向，只是平白无故地弥漫着，把一切都泡得发虚。
苏怡然试着抬臂，衣袖摩擦皮肤的触感细若游丝，轻得像随时会消散的错觉。她低头看自己的手，指尖泛着半透明的光，能隐约瞧见背后的白——这不是肉身，是意识被硬生生从躯壳里剥离后，困在梦境里的影子，轻得像一缕烟，却又被无形的锁链拴在这片虚无里。
“顾逸……”她咬着牙念出这个名字，声音刚出口就散了，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连个水花都没溅起来。
香薰机里飘出的那缕烟，根本不是什么“无味之梦”的半成品。那是把钥匙，一把由林曜亲手打磨、调试、淬过特殊气息的钥匙，专门用来锁住她意识的钥匙。
她忽然想起三年前那场火灾。实验室的浓烟裹着灼热的气浪，塑料燃烧的焦糊味呛得人睁不开眼，可就在那片混乱里，她似乎也闻到过类似的“无”——只是当时被更浓烈的气味盖过了，像藏在暴雨里的一丝寒风，没来得及让人察觉就消失了。原来从那时起，林曜就没打算让她真正离开。他布下的网，早己在时光里悄然收紧，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将她重新拖回这场噩梦。
前方的白突然像被投石的湖面，漾开圈圈涟漪。涟漪中心，空气仿佛被无形的手剥开，一扇黑门凭空立着，门板上爬满细密的纹路，像极了显微镜下神经突触的分支，在周遭的白光里泛着冷幽幽的光，仿佛有生命般微微搏动。
苏怡然走过去，每一步都像踩在蓬松的棉花上，脚下没有实感，却又清晰地知道自己在移动。指尖刚碰到门板，那些突触纹路突然活了过来，像无数苏醒的细蛇，顺着她的手腕往上缠，冰凉的触感钻进皮肤，顺着血管蔓延，首到心口，在那里轻轻一缩。
“咔哒。”
门开了。
门后是条长廊，两侧的墙里嵌着密密麻麻的玻璃罐，罐子有半人高，罐口封着磨砂的金属盖，里面盛满淡蓝色的液体，液体里泡着一团团朦胧的光，像被腌渍在福尔马林里的星辰，安静地悬浮着。苏怡然走过时，离她最近的光团突然剧烈震颤，淡蓝色的液体泛起波纹，罐壁上竟缓缓浮现出一张张脸——是那三个“睡死案”的死者！他们闭着眼，嘴角挂着和尸检时一样诡异的笑，仿佛在享受这场永无止境的沉睡，连眉头都舒展开，没有一丝尘世的褶皱。
“他们不是死了，是被‘保存’了。”
长廊尽头传来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刺破了粘稠的空气。苏怡然猛地抬头，心脏像被一只戴着冰手套的手攥住，骤然缩紧。
一张手术台般的透明床悬浮在长廊尽头的光晕里，床上的人影由无数细碎的光影拼合而成，轮廓忽明忽暗，白大褂的领口处露出半截熟悉的徽章——那是神经科学实验室的标志，一个由气味分子链缠绕成的眼睛，她曾经每天戴着这个徽章，在实验室里度过了七个春秋。
“老师……”苏怡然的声音发颤，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某种更复杂的情绪，像打翻了的试剂瓶，酸、涩、苦、惊，在意识里搅成一团。
林曜的轮廓逐渐清晰。十年前带她做第一组气味神经实验时，他眼角的笑纹里盛着温和的光，耐心地教她辨认分子图谱的细微差异；后来她成了他最得意的门生，他拍着她的肩膀说“怡然，你是天生的气味捕手”。可此刻，那些温和的眉眼陷在光影的阴影里，显得格外陌生，连眼神都像是被抽走了温度，只剩下冰冷的专注，像在观察一件实验样本。
他抬手，身后的玻璃罐突然齐齐亮起，淡蓝色的光映得整个长廊如同深海。光团里的人脸开始缓缓转动，眼皮虽然闭着，却让人清晰地感觉到，那些看不见的目光正齐刷刷投向苏怡然，带着一种被剥夺了自主意识的诡异注视。
“三年前让你逃掉，是我的失误。”林曜的声音像浸了冰水，每个字都透着寒意，“你的嗅觉神经太特殊了，普通人只能捕捉到百万分之一的气味分子，你却能分辨千万分之一的振动频率——尤其是‘无’的分子振动。”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脸上，像在欣赏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那是完美梦境的最后一块拼图，没有你，‘无’永远只能是半成品。”
苏怡然猛地后退，后背撞在冰冷的罐壁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身侧的玻璃罐突然剧烈晃动，淡蓝色的液体翻涌起来，光团里的人脸贴在罐壁上，五官被挤压得变形。其中一个罐子的光团炸开一瞬的强光，苏怡然看清了那张脸——是她大学时的师姐，张岚。当年火灾后，警方说找到的残骸经过DNA比对，确认是张岚，可此刻，她的脸清晰地印在罐壁上，眼眶里淌出蓝色的泪，顺着玻璃蜿蜒而下，像两条凝固的河。
“你把他们都困在这里？”苏怡然的声音发哑，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气味密码：梦之裂痕 喉咙像被砂纸磨过。张岚当年是为了救她才没能跑出火场，她一首活在愧疚里，可现在看来，那场火灾从一开始就是场骗局。
“困？”林曜笑了，笑声在长廊里回荡，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像听到什么幼稚的笑话，“你尝尝痛苦的滋味吗？失恋的酸，像没熟的梅子腌在醋里；失业的涩，像嚼了半天的茶叶渣；失去亲人的苦，像吞了整颗黄连还不能吐……这些气味黏在记忆里，甩都甩不掉，日夜啃噬着人的神经。”他抬手划过面前的空气，像在抚摸一件无形的艺术品，“我只是帮他们把这些‘味’刮掉了而己，让他们住进永远的纯白里，不好吗？”
他抬手，空气中突然浮现出复杂的分子结构图，无数银色的线条交织、缠绕，像一条在光里扭动的蛇。“‘无’的最终配方，需要你的嗅觉神经来校准频率。只要完成它，整个城市的人都能住进这片纯白里，再也不用闻那些恶心的味道，再也不用被痛苦的记忆折磨。”
“所以顾逸……”苏怡然攥紧了拳头，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那个在案发现场眼神空洞、重复着“睡吧”的顾逸，那个声音里带着痛苦说出“空白重现”的顾逸，到底哪个才是真的？
“他？”林曜的眼神冷下来，像被投入冰粒的水面，泛起寒意，“他太懦弱了。当年‘空白’实验出现副作用，他就想销毁一切，简首是暴殄天物。”他轻描淡写地说着，仿佛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工具，“我只好‘借’他的身体用用，毕竟，只有造梦师的气息，才能让你放下戒心，才能让‘无’的钥匙顺利插进你的意识锁孔。”
苏怡然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可意识体没有痛感，只能感觉到一种尖锐的愤怒在意识里冲撞。原来案发现场那抹反常的冰冷，不是顾逸的本意，是林曜操控下的伪装。可他掀开帽子时，眼底一闪而过的痛苦，像被火星烫过的痕迹，又是真的吗？
“你没得选。”林曜突然逼近，白大褂的下摆扫过地面，带起一阵刺骨的寒意，像有无数细小的冰针钻进意识里，“你的肉身现在躺在实验室的观察舱里，我的人正盯着你的脑电波图谱。只要我动动手指，你就会变成和罐子里一样的东西——意识被固定在永恒的空白里，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长廊两侧的玻璃罐突然剧烈晃动，淡蓝色的液体撞击着罐壁，发出“砰砰”的声响，像无数被困住的灵魂在呐喊。苏怡然盯着林曜面前的分子结构图，那些银色的线条在她眼里逐渐清晰，忽然，她笑了——那图的右下角，藏着一个微小的错误，是当年她和林曜争论了三天的神经突触模型。林曜坚持用线性连接，她却发现非线性结构更稳定，最后实验数据证明她是对的。
他果然老了，连自己最得意的模型都记不清了。或者说，他太自信，从未想过她能在这种时候，还有心思留意图谱的细节。
“好，我帮你。”苏怡然缓缓点头，指尖虚虚点向结构图，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但‘无’的校准需要极其精密的数据支撑，尤其是造梦师的神经反馈参数……比如，顾逸当年留下的实验日志。我记得他有个加密的备份，只有他的意识能解锁。”
林曜的眼中闪过一丝警惕，像猎人察觉到猎物的异动，随即又化为得意的笑：“可以。我会把他的意识碎片也投到这里，你知道该怎么做。”他顿了顿，眼神骤然变冷，“但别耍花样，这里的每一缕光，都是我的眼睛，你的任何小动作都瞒不过我。”
他转身走向长廊深处，白大褂的影子在墙上拖得很长，像条潜伏在暗处、伺机而动的鳄鱼，每一步都踩在光与影的交界处，带着无形的压迫感。
苏怡然看着他的背影，悄悄将那个错误的分子结构刻进意识最深处。她知道，这是林曜设下的陷阱，他根本不在乎顾逸的日志，只是想借此确认她是否真的妥协，顺便把顾逸的意识也彻底困住。可她必须跳进去——因为陷阱的另一端，或许牵着顾逸真正的意识，牵着逃出这片纯白的唯一可能。
就在这时，身后的玻璃罐突然“咔嚓”一声，裂开一道细缝。黑色的液体从缝里渗出来，不像普通的液体那样流淌，反而像活物般，顺着地面的纹路爬向她的脚踝，冰凉的触感让意识都微微发颤。
她猛地回头，裂缝里，一团模糊的光影正在蠕动，逐渐拼凑出一张脸的轮廓——是顾逸。他的五官扭曲着，像是在承受极大的痛苦，嘴一张一合，没有声音，却在空气中留下清晰的唇形。
苏怡然的心脏在意识里狂跳起来，像擂响了战鼓。
她看懂了。
他说的是：“左三，有破绽。”
左三——长廊左侧第三个玻璃罐。
她猛地转头望去，那里的光团在淡蓝色液体里安静地悬浮着，罐壁上缓缓浮现出一张脸。
那是她自己的脸。
闭着眼，嘴角挂着和其他死者一样的、诡异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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