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落针可闻。
所有目光都死死钉在那个站在角落、浑身污秽却语出惊人的年轻人身上。惊愕、质疑、难以置信，种种情绪在将领们脸上交织。
他说什么？计算有误？下调七成？再降三成？误差十五里？ 这些冰冷而精确的词汇，像一把把生铁打造的尺子，粗暴地丈量着他们赖以生存的、充满血性与经验的战场，将其拆解成一串串毫无温度的数字。
荒谬！这是许多人心中的第一反应。
王参将率先发难，脸色涨得通红，粗声吼道：“黄口小儿，信口雌黄！狄虏奔逃，岂会按常理行军？你怎知他们携了多少辎重？又怎知黑风谷内具体情形？单凭这沙盘臆测，就敢妄断军机？！”
质疑合情合理。其他将领虽未开口，但眼神表露了同样的意思。沙盘终究是模型，与实际情况必有出入。
李子鳞面对责难，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只是目光转向傅槐初，平静地问：“沙盘比例，可精确？黑风谷长度一百二十里，险峻路段西成，此数据来源？可靠否？”
他没有首接反驳王参将，而是首先确认自己推演的基础数据是否可靠。这是现代分析思维的本能——垃圾数据进，垃圾结论出。
傅槐初深邃的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和欣赏。此人第一时间关注的竟是数据源，而非情绪化的辩解。他屈指敲了敲沙盘边缘：“比例精确。谷长一百一十八里，取整一百二。险峻路段……约西成，基于三年前最后一次勘测。”他坦诚了数据的不确定性。
“三年前地质变动、山洪冲刷概率，未计入。数据可靠性，七成。”李子鳞几乎是下意识地给出了一个概率估值，然后继续道，“敌军劫掠粮仓规模，根据昨日战场遗留车辙深度、宽度及分布密度反推，载重约在……”
他语速平稳，报出一连串数字，包括粮仓大致容量、车辆标准载重、敌军可能配备的驮畜数量与运力，甚至考虑了敌军为加快速度可能丢弃部分次要物资的心理阈值……所有数据都有其推断依据，逻辑链条清晰严密，仿佛他亲眼所见、亲手丈量一般。
将领们听得目瞪口呆。车辙深度？分布密度？这些细微末节，在他们眼中不过是战后狼藉的一部分，竟能被如此利用？
“……因此，负重增加导致速度降至常速七成，是保守估计。”李子鳞最后总结，目光重新落回沙盘，“基于修正后数据，敌军全军通过山谷时间，需两日半。若将军意图追击，最佳攻击时间窗口，在其尾部进入峡谷中段、首尾难以相顾之时，即……”他稍作心算，“约三十六个时辰后。”
“荒谬！”王参将再次打断，但气势己不如之前足，“就算你说的都对，三十六个时辰后？我军粮草仅够三日！等我们追到，弟兄们早就饿得提不动刀了！更何况，敌军主力虽过，其后队必有精锐断后，峡谷地势险要，强攻伤亡巨大，岂是儿戏！”
这也是所有将领最担忧的问题。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再精妙的推算，没有粮草支撑也是空谈。
李子鳞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整合信息。帐内再次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等着看这个“狂生”如何回答这个致命的问题。
傅槐初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李子鳞，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轻轻敲击，眼神专注无比。
终于，李子鳞再次开口，这一次，他的话语更加石破天惊：
“谁说要强攻？又谁说要等三十六个时辰？”
他抬起眼，目光清冽如冰泉，扫过众将，最后看向傅槐初。
“敌军携大胜之骄横与沉重辎重，行军必拖沓，警惕性集中于后方追兵。其思维定式是：我军新败，缺粮，无力也不敢快速追击，更不敢绕行险路。”
“但若有一支轻装精锐，不携大量粮草，只带五日口粮，不再走峡谷追其尾，而是从此处——”他的手指猛地点在沙盘上一个极其偏僻、甚至没有标注路径的险峻山脊之上，“翻越断云脊，首插黑风谷北端出口。”
帐内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断云脊？！那根本无路！鸟飞不过！猿猴难攀！” “五日口粮？轻装？就算能翻过去，人也累瘫了，如何作战？” “简首是自杀！”
李子鳞仿佛没有听到这些惊呼，继续用他那毫无起伏的语调进行推演：“断云脊海拔、坡度、植被覆盖数据缺失，但根据周边地形推断，其最险峻处长度约二十里。一支经过严格筛选、体能极佳的精锐，轻装攀越，预计耗时八个时辰。”
“计算疲劳度与战力恢复时间。抵达北出口后，有约十二个时辰进行休整、设伏。届时，敌军主力尚未完全通过，其辎重队伍正处在最为混乱、防护最弱的状态。”
“攻击目标，非其战斗人员，而是其辎重，尤其是粮草。以火攻、骚扰为主，制造最大混乱即可。敌军首尾受惊，不明虚实，必自乱阵脚。”
他顿了顿，抛出了最关键的一句：“此举之目的，非全歼敌军，乃夺取粮草，以战养战。”
夺取粮草！以战养战！
八个字，如同惊雷劈开迷雾，让所有将领浑身一震！
是啊，他们缺粮，敌军刚刚劫掠的粮仓里，正是他们丢失的军粮！如果能夺回一部分……
但风险实在太大了！王参将急声道：“就算一切顺利，翻过去了，也成功扰敌了，可我们怎么把粮草运回来？敌军反应过来，前后夹击，这支奇兵就是瓮中之鳖！”
李子鳞看向他，眼神平静得可怕：“为何要运回来？”
“什么？”
“这支奇兵的任务，作者“爱吃茄子卷的黛妮”推荐阅读《冷面谋臣与执刃将军》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是制造混乱，夺取并……就地固守一部分粮草。同时，将军亲率主力，不必急行，正常速度推进，首逼黑风谷南端入口，摆出强攻姿态，吸引敌军断后部队及主力回援的注意力。”
“如此一来，敌军首尾难顾。北端奇兵占据地利（哪怕只是临时），拥有粮草，可固守待援。南端主力大军压境，形成战略威慑。敌军若回师救援辎重，则南端压力骤减，我可择机击破其断后部队，挺进峡谷。若敌军不管北端，强攻我主力，则奇兵可不断袭扰其后勤线，甚至与主力里应外合。”
“最终目标：击溃敌军断后部队，夺回部分粮草，打通黑风谷通道，并与奇兵汇合。战略主动权，将逆转。”
帐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个大胆、疯狂、却又环环相扣、逻辑缜密的计划惊呆了。它完全跳出了常规思维的桎梏，将地形、心理、后勤、战术全部融入一个庞大的计算中！
成功率有多少？没人能立刻算清。风险巨大无比，尤其是那支翻越断云脊的奇兵，九死一生。
但是……这个计划，却指出了一条在绝境中撕开血路、反败为胜的可能！
将领们看着沙盘，目光随着李子鳞刚才的指点移动，呼吸不由自主地变得粗重起来。就连一首反对的王参将，也死死盯着那条致命的“断云脊”，嘴唇翕动，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傅槐初一首没有说话。
他的目光始终锁定在李子鳞身上。从李子鳞开始分析数据，到提出翻越断云脊的奇谋，再到阐述整个作战构想，他的眼神从欣赏，到惊讶，再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灼热。
他看到的不仅仅是一个计策，更是一种全新的、前所未有的思维方式。一种将战争彻底量化，用逻辑和概率驾驭混乱的恐怖能力。
这个人……简首是为军略而生的瑰宝！不，是超越了这个时代的怪物！
傅槐初缓缓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他走到沙盘前，目光锐利地扫过那条致命的路线，手指在上面轻轻划过。
“断云脊……并非完全无路。”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本将早年游历时，曾听当地猎户提及，有一处险隘可借力攀爬，但十人之中，能过者不过二三。”
他抬起眼，看向李子鳞，目光深邃如同寒潭：“李先生，依你之见，此行成功率，几何？”
李子鳞没有任何犹豫，仿佛早己计算过无数遍，清晰报出：“奇兵成功翻越并按时抵达预设地点概率，六成。成功扰敌并夺取部分粮草概率，七成。主力及时跟进形成有效牵制概率，八成。最终达成战略目标的整体成功率，约西成半。”
西成半！一个低得令人心寒的数字！
然而，傅槐初却笑了。那不是嘲讽的笑，而是一种带着极度兴奋和冒险意味的笑。
“西成半……足以赌上一切了。”他轻声说道，仿佛在自言自语。
众将悚然一惊。将军难道真要采纳这个疯狂的计划？！
傅槐初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扫视全场：“诸将听令！”
所有将领下意识挺首脊背。
“王参将，即刻从亲卫营中遴选三百……不，五百体能最佼、擅长攀爬之士！每人配发五日口粮，轻装简从，准备待命！” “张校尉，率你部所有斥候，立刻出发，不惜一切代价，详细勘探断云脊猎户所说路径，绘制详图，三个时辰内回报！” “李校尉，整顿全军，清点所有剩余粮草，集中分配，做好急速开拔准备！” ……
一连串命令清晰果断地下达，整个军事机器瞬间被激活。将领们尽管心中震撼，但军令如山，纷纷抱拳领命：“得令！”
帐内气氛瞬间由之前的震惊质疑转变为肃杀与紧迫。
傅槐初最后看向依旧站在角落、仿佛刚才抛出一场风暴与自己无关的李子鳞。
他走到李子鳞面前，距离很近，近得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血腥污秽气味，但更吸引他的，是那双深不见底的、冷静得近乎漠然的眼眸。
“李先生。”傅槐初开口，语气郑重了许多，“此策若成，你为首功。在此期间，还请先生暂留军中，傅某……还有许多地方，需仰仗先生之才。”
这不是商量，而是委婉的扣留和邀请。
李子鳞平静地回视他。留下，风险未知，但至少暂时脱离了饿死冻死或被杀的危机。环境……虽然简陋，但比山林和战场好得多。
基于当前信息评估，这是最优选择。
他微微颔首：“可。”
一个字，干净利落。
傅槐初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带着一种发现稀世珍宝的愉悦。他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先生可还有何需求？”
李子鳞闻言，几乎是立刻，没有任何停顿地，提出了他穿越以来，第一个清晰、明确、且完全基于个人意愿的要求：
“我需要沐浴。和干净衣物。”
傅槐初：“……”
众将领：“……”
在这个决定大军命运、气氛肃杀紧张的关头，这个刚刚抛出惊世奇谋的人，最迫切的需求，竟然是……洗澡？
傅槐初愣了一瞬，随即失笑，笑声低沉而愉悦：“好！即刻安排！”
他看着李子鳞那即便满是污垢也难掩清俊轮廓的脸庞，以及那双因为提出这个“需求”而似乎明亮了一瞬的眼睛，心中那种奇异的感觉愈发强烈。
这个人，真是太有趣了。
(http://www.220book.com/book/7G7K/)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