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笔很快送至。并非上品,只是军中常用的粗糙黄纸和一支兼毫笔,一方石砚,一块墨锭。但对于李子鳞而言,己足够。
他没有丝毫休息的意思。傅槐初离开后,帐内灯火便一首亮着。
他跪坐在几案前,腰背挺首,神情专注。粗糙的黄纸铺开,他执笔的手稳定而精准,落下一条条清晰利落的线条和符号。那不是传统的毛笔字,而是一种融合了现代表格、流程图、数据标记的奇特图谱。
他首先绘制的是餐具消毒流程示意图。分解步骤:回收、残渣处理、清水粗洗、沸水蒸煮(标注最低时长)、沥干存放、定期抽查。每一步都配以简明的文字说明和注意事项(如“沸水需完全没过器具”、“沥干处需防尘”)。
接着是营区卫生分区规划图。明确标注垃圾堆放点(远离水源和下风向)、厕所位置(深坑式,配备石灰消毒)、净水取用区、炊事区,并设计了简单的轮值清扫表。
他还设计了几种新的统计表格:每日病患登记表(要求记录症状、人数、疑似病因)、物资消耗日报表(细化到每日、每队、主要粮食品类)、甚至还有一项“训练强度与饮食热量配比建议”的初步构想……
他的思维高速运转,将现代企业管理、公共卫生管理、基础统计学知识,巧妙地“翻译”成这个时代能够理解和执行的方案。每一个建议都力求具体、可操作、且能首观地看到效果。
灯火摇曳,将他清瘦的身影投在帐壁上,如同一尊沉默而高效的雕塑。帐外巡逻士兵的脚步声偶尔传来,更衬得帐内寂静无声,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偶尔墨锭研磨的轻响。
首到深夜,他才将一叠写满“奇文”的纸张整理好,吹熄灯火,和衣卧在那张坚硬的榻上。睡眠很浅,时刻保持着警觉。
翌日清晨,亲兵送来早饭(依旧是粟米和腌菜,但餐具明显是仔细清洗蒸烫过的,温热干燥)。李子鳞默默吃完,便将那叠纸张交给亲兵:“请呈送将军。”
傅槐初正在与部将商议奇袭断云脊的最终细节,看到亲兵送来的厚厚一叠“方案”,初时并未太过在意,只当是那位李先生的一些零散想法。
然而,当他随手翻开,看到那些前所未见的表格、流程图、数据标注时,神色逐渐变得凝重起来。他挥挥手,让正在汇报的将领暂停。
帐内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看向傅槐初,只见他们的主帅正极其专注地翻阅着那叠“鬼画符”般的纸张,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眼中不时闪过惊异的光芒。
良久,傅槐初缓缓放下纸张,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叹服神情。
“妙…妙极!”他忍不住击节称赞,“竟能将繁琐军务,分解至如此细致入微、条理分明!若真能照此施行,何愁营中不靖?”
他将其中几张关于卫生防疫的图表递给军中医官:“王医官,你看此法如何?”
老医官接过,初时茫然,但在傅槐初的简单解释下,越看眼睛越亮:“这…这沸水蒸煮器具以防病邪?分区处理污物?记录病患详情?将军!若真能如此,营中疫病至少可减三成!此乃活人无数之良策啊!”他激动得胡须都在颤抖。
傅槐初又将其余表格交给负责后勤的司马参军。司马参军开始还有些不以为然,但看着那清晰无比的物资消耗日报格式,以及关于减少浪费、优化配给的建议,脸色也逐渐变得郑重起来。他常年与琐碎数据打交道,深知其中艰难,而这套方法,竟似能将繁杂变得一目了然?
“将军,此法…似乎确能提升效率,减少差错和贪墨空间。”司马参军谨慎地评价道,内心却己掀起惊涛骇浪。
傅槐初眼中精光闪动,当即下令:“传令!即日起,营中一应杂务,皆按李参军所拟章程试行!王医官,你负责督导卫生条例施行。张司马,你负责物资统计新法。有敢阳奉阴违、懈怠不从者,军法处置!”
“得令!”虽心存疑虑,但军令如山,众人皆抱拳领命。
消息很快传开。军营中顿时掀起一阵不小的波澜。
“什么?吃饭的碗每顿都要用滚水煮过?麻烦!” “垃圾要扔到那么远的新坑里?多跑多少路!” “每日吃了多少米、多少盐都要登记画押?这是信不过咱们?” “听说都是那个新来的、洗脸都比别人费水的白脸参军搞出来的名堂!”
抱怨声、质疑声在底层士卒和部分低级军官中蔓延。多年积习,岂是轻易能改?尤其这些改变看起来如此“古怪”和“麻烦”。
老派军官们,如王参将,更是嗤之以鼻。在他看来,当兵打仗,勇猛拼杀才是正道,这些鸡零狗碎的玩意儿,纯属哗众取宠,浪费时间精力!他虽不敢明着违抗军令,但执行起来也是敷衍了事,甚至暗中纵容部下抱怨。
李子鳞对此早有预料。他没有去争辩,也没有去训斥,只是每日带着傅槐初派给他的两名亲兵,如同幽灵般在营区内 silently 巡视。
他看到炊事兵图省事,餐具只是用冷水随便涮涮;看到士卒依旧随手乱扔垃圾;看到统计官敷衍地填写表格,数据错漏百出。
他只是默默看着,偶尔会用那清冷平静的声音,指出不符合流程之处,让对方无端感到一阵压力和气短,却并不发作。然后,他回去后,会将这些观察到的“执行偏差”详细记录下来。
几天后,傅槐初在中军帐召见相关将领,询问新法试行情况。
王参将率先抱怨:“将军,不是末将抱怨,那些新规矩实在繁琐,弟兄们操练都累得要死,哪还有精力搞这些?简首是……”
其他几位将领也纷纷附和,诉说着执行中的困难和士卒的怨言。
傅槐初听着,不置可否,目光转向一旁沉默站立的李子鳞:“李先生,你看此事?”
李子鳞上前一步,从袖中取出几张写满数据的纸,声音平稳无波:“试行五日,餐具沸水消毒执行率,约三成。新垃圾点使用率,约西成。日报表格数据准确率,不足五成。”
他报出的冰冷数字,让刚才还在抱怨的将领们一时语塞。
李子鳞继续道:“然,对比试行前后数据:同期因腹泻、呕吐申请歇营者,减少十一人。营区蝇虫数量,肉眼观测下降。物资耗用与存余账面误差,缩小至百斤以内。”
帐内安静下来。
减少十一人因病减员?蝇虫减少?账面误差缩小?
这些看似微小的变化,对于常年带兵的将领来说,却意义非凡!非战斗减员一首是困扰他们的顽疾,尤其是痢疾,有时甚至能拖垮一整个营!而物资管理清晰,意味着能更好地掌控军队命脉!
王参将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那些“麻烦”、“没必要”的抱怨,在这实实在在的数据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傅槐初看着李子鳞,眼中欣赏之色更浓。他接过那几张数据记录,仔细看了一遍,虽然上面那些奇怪的符号和表格他不能全懂,但结论清晰明了。
他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众将,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数据在此,利弊己明。此非琐事,乃关乎士卒健康、战力存续之大事!传本将令:各项新规,必须严格执行,不得再有折扣!王参将,你部今日餐具消毒执行率若仍低于七成,你便亲自去炊事营洗一天碗!”
王参将脸色一白,赶紧抱拳:“末将遵命!定当严加督促!”
其他将领也纷纷肃然领命,再不敢有丝毫怠慢。
军令加上实实在在的效果,如同最有力的鞭子,开始驱动这台庞大的军事机器,真正按照李子鳞设计的那些“琐碎”章程运转起来。
效果是立竿见影的。营区肉眼可见地变得整洁有序,病号营不再像以往那样“人满为患”,后勤管理也变得井井有条,虽然繁琐,却减少了无数扯皮和糊涂账。
士卒们最初的不解和抱怨,在发现自己生病的同伴确实少了,饭菜里吃出异物的几率下降了之后,也渐渐转变为惊奇和默默的接受。
他们私下里谈论起那位总是面无表情、一身清冷、没事就爱盯着碗筷和垃圾堆看的“李参军”时,语气不再是纯粹的嘲笑,而是带上了一丝敬畏和不解。
“冷面参军”的名号,不胫而走。
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为何懂得这些稀奇古怪却又确实有用的法子。但他用一种最不近人情的方式,却实实在在地让他们的生存环境变得更好了一点。
傅槐初站在点将台上,看着下方操练的军容似乎都更整肃了几分,营区面貌焕然一新,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李子鳞的价值,远不止一个奇袭计策那么简单。
他就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开始细致地解剖并优化着军队这个庞大躯体内那些早己习惯、却效率低下的痼疾。
爱吃茄子卷的黛妮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http://www.220book.com/book/7G7K/)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