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林强做出来的第一个成品。
这玩意儿用料简陋，做工粗糙，注定卖不上价，甚至可能根本没人要。但这是他这十年来，第一次为自己做的东西。不是为了完成王涛的任务，不是为了讨好张敏，只是因为他想做，觉得这东西对那些被智能设备困住的老人有用。
傍晚，林强正准备泡包最便宜的红烧牛肉面，隔壁的老太太突然敲门。老式木门的合页锈得厉害，“吱呀”一声像要散架。
“小林啊，没打扰你吃饭吧？”老太先往屋里探了探，看见桌上的泡面，眼神顿了顿，又很快移开，双手把怀里的东西往前递了递。那是台掉漆的黑色收音机，外壳磨得发亮，边角处的漆皮卷着边，像老人脸上松弛的皮肤。
老太太的手指皱巴巴的，指节因为用力攥着收音机边缘，原本蜷缩的纹路被撑开，露出底下泛白的皮肤。
这台收音机对她来说很重要。
“你看……你这儿有螺丝刀吗？”老太因饭点上门有些不好意思。林强见她目光落在收音机上，像是在看什么宝贝，“这是我家老头子走之前最爱听的，他走后，我也习惯听它，家里好歹有个声响。昨天突然就没声了。我琢磨着，是不是里头线松了，想拆开看看……说不定修修还能响。”
她说着，指尖轻轻碰了碰收音机的喇叭处。
从林强的角度看过去，老太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眼神里藏着点期待，又有点慌，这个收音机很老了，大概是怕真拆开了，连这点念想也留不住。
林强心里一动，拿起工具箱：“阿姨，我帮您看看吧，说不定能修好。”他注意到收音机后壳的螺丝己经锈死，十字槽都磨平了。
老太太眼睛亮了亮，又迅速黯淡下去：“这块儿的螺丝都锈了，前阵子找过修电器的，说零件早停产了，让我不能用就换台新的……”
林强拆开外壳时，螺丝刀在锈螺丝上打滑，将掌心磨出了红印。仔细检查后发现，是调谐旋钮的铜片氧化了，接触点全是黑锈。他翻出工具箱底层的细砂纸，又找出一小截废弃的铜丝，小心翼翼地打磨触点，再把铜丝剪成细条垫在松洞处。
“试试？”他把收音机递过去时，指尖还沾着铜锈。
老太太按下开关，里面传出咿咿呀呀的戏曲调，虽然带着点杂音，但是己然足够。
老太太的眼睛倏地亮了，原本耷拉着的嘴角往上翘了翘，她把收音机贴得离耳朵更近了些，头微微偏着，皱纹里都浸了点软下来的情绪，之前攥得发紧的手，也松了松，轻轻在机身上着，像在摸什么失而复得的宝贝。
再抬眼时，看向林强的目光里，满是感激的笑意。
林强刚把螺丝刀放回抽屉，门外又传来“咚咚”的敲门声，他拉开门，就见刚才的老太太又站在门口，怀里抱着的收音机还开着，咿呀的戏曲声从门缝里飘进来，她另一只手攥着个袋子，里面鼓鼓囊囊的。
“小林啊，”老太先把收音机往身后挪了挪，腾出的手把袋子往他面前递，“刚回家煮了个蛋，才想起你刚才桌上就一碗泡面，这兜鸡蛋你拿着，早上煮两个，年轻人，营养要跟上。”
林强的脸倏地有点热，下意识就往后退了半步：“姨，不用不用，我这儿还有吃的……”话没说完，就对上老太的了然眼神，好吧，小老太早看清了刚才桌上的泡面，因而此时眼里有疼惜，又有不容拒绝的认真。
“拿着！”老太把包往他怀里塞了塞，袋子沉甸甸的，鸡蛋在里面轻轻撞着，林强还想推回去，见老太坚持举着，到了嘴边的“不用”咽了回去。只好伸手接过来。
被人发现拮据的窘迫像轻烟似的绕在心头，随即又被一股更软的暖意包裹住。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包，轻声道：“姨，谢谢您……”
老太这才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抬手拍了拍他的胳膊：“记得煮着吃，别放坏了。”说着，抱着收音机慢慢走了。
看着老太太捧着收音机的背影，林强心里突然冒出个念头——他是不是……可以靠这个吃饭？
修东西，做小东西，凭手艺赚钱。挣多挣少都是自己的。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按了下去。
没本钱啊
甚至他连像样的工具都没有，万用表还是十年前的旧款，电烙铁的线皮都开裂了。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渐渐热闹起来的街道。几个老头老太太坐在花坛边聊天，穿蓝布衫的大爷正拍着大腿：“那智能电视我算是看透了，想看个《新闻联播》，得先按五六下，跟共产党找地下党似的山路十八弯。”
林强握紧了手里那个丑插座。他掏出手机，点开小区业主群——那是搬来那天，老太太硬拉他进去的，群里全是“X栋X单元张”“X楼李姐”之类的昵称。
他深吸一口气，编辑消息时，手指在屏幕上停顿了几秒：“本人会修各类电器，智能设备也能调，价格公道，随叫随到。有需要的邻居可以联系我，林师傅。”最后一个字敲完，他盯着“林师傅”三个字看了好一会儿，像在确认这个称呼能不能安在自己身上。发送键按下去的瞬间，他感觉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
他赶紧退出群聊，把手机倒扣在桌上。其实他也不是怕没人找他修东西，是怕群里突然冒出来一个头像眼熟的人，打出一句“这不是鼎盛的林强吗？怎么现在修电器了？”，也是怕以前共事过的人看见，在背后议论他“混得不行”。
总的来说，林强身体里残存的虚荣心担心自己这点窘迫的营生，被戳穿在曾经的体面里。
他不是怕累，是怕那点没藏好的狼狈，被熟人看在眼里，揉碎了他最后一点撑着的体面。
他只是一个活在世俗里的普通人。
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他眼下的青黑。他摸了摸电烙铁烫出的水泡，己经结了层薄痂。
工具箱里也没有趁手的工具。甚至是破破烂烂的，一把断了头的螺丝刀，是以前在家里拆洗衣机时崩的，他用胶布缠了三圈，现在勉强能凑合用。
窗外的路灯突然闪了两下，像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林强突然很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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