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楼的窗帘永远拉着大半，只留一道窄窄的缝隙，让外面的天光勉强挤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灰蒙蒙的光带。空气里弥漫着檀香和药味混合的气息，前者来自孔云炽指间的佛珠，后者则像渗进了墙壁的霉斑，挥之不去。
孔云炽没坐在椅子上，而是背靠着巨大的胡桃木书架，盘腿坐在羊毛地毯上。地毯是深棕色的，上面织着复杂的缠枝莲纹样，只是常年不见光，颜色己经发暗，边角还沾着几根脱落的线头。他的膝盖上摊着一本翻开的书，书页泛黄，是本旧版的《金刚经》，但他没看——视线落在虚空里，瞳孔散着，像是在看什么不存在的东西。
右手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佛珠，一颗，又一颗。深棕色的珠子被他盘得温润发亮，表面隐约能摸到极细微的刻痕，像某种密码，藏在木纹里。这串佛珠是他唯一的慰藉，每当耳边的声音吵得厉害时，只要指尖触到珠子的温度，心里的狂乱就会稍微压下去一点。
“……脏东西……滚出去……”
左耳突然传来一声尖利的低语，像指甲刮过玻璃，刺耳得让孔云炽猛地皱紧眉头。他加快了捻佛珠的速度，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佛珠碰撞的“嗒嗒”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试图盖过那道声音。
可没用。
更多的声音涌了进来，像是从墙缝里、地板下钻出来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混杂在一起，嗡嗡地响。有的在笑，笑得阴冷；有的在哭，哭得凄厉；还有的在骂，骂他“杀人犯”“疯子”“废物”。
“闭嘴！”孔云炽低喝一声，声音沙哑，带着压抑的烦躁。他抬手抓了抓头发，额前的碎发被揉得凌乱，露出光洁的额头，还有眉骨处一道浅浅的疤痕——那是去年幻觉发作时，撞在书架上留下的。
他侧过头，看向那道窄窄的光带。光带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像无数个扭曲的人影，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盯着其中一个影子，看了几秒，突然觉得那影子变成了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人，背对着他，头发很长，垂到腰际。
“妈？”孔云炽的声音颤了一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可那影子只是晃了晃，就消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道烧焦的衣角，从书架的缝隙里露出来，黑糊糊的，还冒着烟。一股刺鼻的焦糊味钻进鼻腔，让孔云炽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
“火……火！”他突然站起来，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书架。书架上的书哗啦啦掉下来，砸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其中一本精装书摔开，扉页上夹着的一张老照片掉了出来——照片上是个笑容温和的男人，穿着中山装，怀里抱着一个小男孩，小男孩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
那是他的外公，十年前死于一场“意外”火灾。
孔云炽的呼吸变得急促，胸口剧烈起伏着。他盯着那张照片，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痛苦，耳边的声音更响了，其中一道熟悉的男声在喊：“云炽！快跑！别回头！”
“外公……”他伸出手，想去捡那张照片，可指尖刚碰到照片的边缘，就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来。
照片上的男人突然变了样，脸变得扭曲，皮肤焦黑，眼睛里流着血，张开嘴，无声地嘶吼着。
“啊！”孔云炽猛地闭上眼睛，双手抱头，蹲在地上，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他把脸埋在膝盖里，指尖死死攥着佛珠，一遍又一遍地念：“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佛珠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一点点熨帖着他冰凉的皮肤。念了十几遍后，耳边的声音终于弱了下去，眼前的幻象也渐渐消散。他慢慢抬起头，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干裂，额头上渗着细密的冷汗。
房间里一片狼藉，书散了一地，窗帘依旧拉着，那道光带还在，只是尘埃不再像人影了。他喘了口气，慢慢站起身，走到窗边，手指撩开一点窗帘，看向外面。
东楼的院子里种着几棵老樟树，枝叶茂密，遮住了大半个院子。树下站着两个穿着黑色西装的保镖，背对着他，一动不动，像两尊石像。他们是父亲派来的，美其名曰“保护”，实际上是监视——他不能随便离开东楼，连院子都不能去。
这座东楼，就是他的金丝笼。
孔云炽嗤笑一声，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他放下窗帘，转身走到书桌前。书桌上放着一个精致的白瓷碗，碗里是褐色的药汁，还冒着热气——是张妈刚才送来的。张妈是东楼唯一敢靠近他的佣人，手脚麻利，话不多，每次送完东西就走，从不多看他一眼。
他拿起碗，闻了闻药汁的味道，眉头皱得更紧。这药是父亲让医生开的，说是“安神”，可他知道，这药吃多了会让人昏昏沉沉，连思考都变得迟钝。他不想吃，他要保持清醒——清醒地记住那些声音，那些画面，还有……那个干净的人。
邵思祐。
这个名字像一道微光，突然跳进他的脑海里，让他烦躁的心瞬间平静了一点。
他放下药碗，走到镜子前。镜子是椭圆形的，嵌在深色的红木镜框里，边缘雕着缠枝纹。他看着镜中的自己：苍白的脸，深陷的眼窝，左边的眼睛上戴着单边金丝镜，镜链垂在胸前，随着呼吸轻轻晃动。他的嘴唇很淡，没什么血色，可当他想到邵思祐时，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咧开一个笑——没有温度，却带着一丝兴奋，像孩子看到了心仪的玩具。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邵思祐的那天晚上，惊蛰的雨，孔家的宴会，突然的停电。走廊尽头的应急灯是暗红色的，邵思祐站在光里，穿着深灰色的高领羊绒衫，气质清冷，像一块浸在冷水里的玉。当他们西目相对时，邵思祐的眼神里有惊讶，有警惕，却没有恐惧——不像其他人，看到他就像看到瘟疫，要么躲，要么假笑。
那一刻，孔云炽觉得自己的世界里，突然闯进了一道光。一道干净的、没有被污染的光。
后来在“云顶”会所的会议室里，他又见到了邵思祐。邵思祐穿着西装，坐在那里，冷静地和孔云庭讨论项目，说话条理清晰，眼神平静无波。当他靠近邵思祐，闻到他身上的味道时，更是心跳漏了一拍——那是一种冷冽的皂角味，混着淡淡的书香，没有酒精味，没有香水味，更没有孔家其他人身上那种“权力”的臭味。
干净。太干净了。
干净得让他想毁掉。
想把这道光拉进自己的泥潭里，让他也染上自己的味道，让他只属于自己一个人。
孔云炽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镜中自己的脸颊，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他看着镜中的自己，单边金丝镜后的眸子闪过一丝疯狂的偏执：“邵思祐……”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声音里带着一丝迷恋，“你身上没有臭味……真好……”
他想起在会议室里，他对邵思祐说“你会来找我的”，邵思祐没有回答，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可孔云炽知道，邵思祐一定会来的——邵思祐想查孔家的事，想查那个旧案，而他，是唯一能给邵思祐线索的人。
他们是天生的猎物和猎人，或者说，是互相吸引的疯子和谪仙。
“嗒嗒。”
敲门声突然响起，打断了孔云炽的思绪。
“二少，该吃药了。”是张妈的声音，小心翼翼的，带着一丝恐惧。
孔云炽没有回头，依旧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嘴角的笑容加深：“知道了。”
门外的张妈没有立刻走，停顿了几秒，才轻轻叹了口气，脚步声渐渐远去。
孔云炽转过身，走到书桌前，看着那碗药汁。他拿起碗，犹豫了一下，然后猛地将碗摔在地上。
“哗啦！”
白瓷碗碎了一地，褐色的药汁溅在地毯上，留下一块深色的污渍，像血迹。
他讨厌这药，讨厌这种被控制的感觉。他要清醒地等着邵思祐来，等着和他玩一场有趣的游戏——一场关于真相、关于疯狂、关于占有欲的游戏。
他走到书架前，弯腰捡起那张老照片。照片上的外公依旧笑容温和，没有焦黑，没有血迹。他把照片夹回书里，放回书架上，然后重新盘腿坐在地毯上，拿起佛珠，慢慢捻着。
耳边的声音又开始响了，只是这一次，他不再觉得烦躁。因为他的脑海里，全是邵思祐的脸——清冷的、平静的、没有恐惧的脸。
“很快……”孔云炽低声说，指尖轻轻着佛珠上的刻痕，“我们会再见面的……邵思祐……”
他的眼神变得越来越疯狂，单边金丝镜在微弱的光线下闪了一下，像毒蛇的眼睛。他想象着下次见面的场景，想象着邵思祐靠近他时的样子，想象着邵思祐惊慌失措的表情——虽然他知道邵思祐可能不会慌，但没关系，他可以一点点逼他，首到他露出真实的样子。
他要把这道光，变成只属于他的光。
如果不行，那就一起毁灭。
孔云炽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手心因为攥着佛珠而沁出了汗，佛珠的刻痕硌着掌心，有点疼。可他不在乎，这点疼，比不过耳边的声音，比不过心里的疯狂，更比不过想到邵思祐时的兴奋。
东楼的房间里，檀香依旧弥漫，药味渐渐散去，只剩下佛珠碰撞的“嗒嗒”声，还有孔云炽偶尔发出的、低沉的、带着疯狂的低语。
窗外的天渐渐黑了，保镖换了班，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樟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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