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楼书房的窗帘始终拉着七成，只留三成缝隙让天光渗进来，在深棕色的木地板上投下几道细碎的光纹。空气里的檀香比昨日更浓些，混着旧书的油墨味，在安静的房间里缓慢流动。邵思祐坐在书桌左侧的椅子上，面前摊着跨境项目的技术图纸，指尖夹着一支银色钢笔，却没有立刻动笔——他的目光，落在了书桌对面的孔云炽身上。
孔云炽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针织衫，领口有些松垮，露出一小片苍白的皮肤。他没有像昨天那样靠在椅背上，而是坐得很首，双手放在桌上，指尖轻轻捻着那串深棕色佛珠，眼神专注地盯着面前的文件。阳光从缝隙里漏进来，恰好落在他的单边金丝镜上，反射出一点细碎的光，遮住了他眼底的情绪。
这是他们共处的第三天。按照约定，邵思祐每天上午十点来东楼，和孔云炽一起处理项目文件，首到下午西点离开。前两天，孔云炽大多时候都很安静，只是偶尔会突然停下动作，盯着虚空喃喃自语，或是要求邵思祐做些奇怪的事——比如读《金刚经》里的段落，或是泡一杯温度必须精确到82℃的祁门红茶。
邵思祐都一一照做了。他像一个冷静的观察者，一边应对孔云炽的要求，一边不动声色地记录着他的每一个反应：他捻佛珠的速度会在提到“运输”时变慢，会在听到窗外鸟叫时皱眉，会在邵思祐翻动文件的声音太响时突然抬头，眼神里带着瞬间的恐慌，仿佛被惊醒的困兽。
“这里错了。”
孔云炽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书房的安静。他伸出手指，指了指邵思祐面前的技术图纸，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佛珠顺着他的手腕滑下来一点，又被他飞快地攥住。
邵思祐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是海外中转站的供电系统示意图，图纸上标注的电压参数是220V，而当地的标准电压其实是110V。这是个细微到几乎会被忽略的错误，连孔家负责技术的下属都没发现，孔云炽却一眼看出来了。
“多谢。”邵思祐拿出红色钢笔，在错误的参数旁画了个圈，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就在这时，孔云炽突然猛地往后缩了一下，像是被什么烫到一样。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呼吸也急促起来，双手紧紧攥着佛珠，指节泛白，眼神里充满了恐慌，死死地盯着邵思祐手里的红色钢笔。
“拿开……把它拿开！”孔云炽的声音发颤，带着压抑的恐惧，“别让它靠近我！”
邵思祐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把钢笔往后收了收，放在远离孔云炽的桌角。他看着孔云炽的反应，心里泛起一丝疑惑——红色？他是对红色敏感吗？
“孔二少？”邵思祐放轻声音，语气尽量平稳，“你还好吗？”
孔云炽没有回答。他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双手用力按着太阳穴，佛珠在他指间飞快地转动，发出“嗒嗒嗒”的急促声响，像是在对抗某种看不见的恐惧。过了大概一分钟，他的呼吸才渐渐平缓下来，脸色却依旧苍白，睁开眼时，眼底的恐慌还没完全散去，只剩下一丝残留的警惕。
“别用红色。”孔云炽低声说，声音沙哑，“任何红色的东西，都别出现在我面前。”
邵思祐点了点头，把那支红色钢笔放进自己的公文包，换了一支黑色的：“好，我不用。”他没有追问原因——他知道，现在不是追问的时候，过度刺激只会让孔云炽的状态更糟。但他在心里记下了这个细节：红色，是孔云炽的禁忌。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书房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孔云炽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手指缓慢地捻着佛珠，像是在休息，又像是在思考。邵思祐则继续修改图纸，偶尔抬头看他一眼，观察他的呼吸和手势——他发现，孔云炽在安静的时候，呼吸会变得很轻，捻佛珠的速度也会稳定在每三秒一颗，只有在听到某些特定的词时，才会出现细微的变化。
比如刚才提到“中转站”时，他捻佛珠的速度慢了半秒；比如邵思祐不小心说出“合同”两个字时，他的指尖微微顿了一下。
这些细微的反应，像是拼图的碎片，在邵思祐的心里慢慢拼凑出一个模糊的轮廓——孔云炽的“病”，不是无缘故的疯狂，而是与过去的某些经历有关，那些经历里，或许有红色的东西，有“中转站”，有“合同”，还有周明远。
“我渴了。”
孔云炽突然开口，打断了邵思祐的思绪。他睁开眼，看向邵思祐，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的恐慌，却多了一丝孩子气的任性：“我要喝昨天那种祁门红茶，水温要82℃，不能多一滴，也不能少一滴。”
邵思祐放下钢笔，站起身：“好，我去泡。”
东楼的厨房在一楼，很小，却收拾得很干净。橱柜里摆着各种茶叶，其中祁门红茶被放在最显眼的位置，旁边还放着一个银色的温度计——显然，孔云炽之前也经常要求泡这种茶。邵思祐按照孔云炽的要求，将纯净水烧到82℃，用紫砂壶冲泡茶叶，动作缓慢而细致，像是在完成一项精密的任务。
他端着茶杯回到书房时，看到孔云炽正站在书架前，手指轻轻拂过一本旧书的封面。那本书的封皮是深绿色的，己经有些磨损，书名是《飞鸟集》，书页边缘泛着黄色，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这本书，是念念送我的。”孔云炽听到脚步声，没有回头，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她说，里面的诗很干净，像天上的云。”
邵思祐的脚步顿了一下。念念，周念。这是孔云炽第一次主动提起这个名字，语气里没有了疯狂和偏执，只剩下纯粹的怀念。他端着茶杯走过去，将杯子放在书架旁的小几上：“茶泡好了，82℃。”
孔云炽转过身，看向那杯茶，又看向邵思祐。他的眼神很平静，单边金丝镜后的眸子清晰地映出邵思祐的脸，没有了之前的灼热和危险，反而多了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在透过邵思祐，看另一个人。
“你和她不一样。”孔云炽突然说。
“谁？”邵思祐问。
“念念。”孔云炽拿起茶杯，指尖碰了碰杯壁，确认温度合适后，才轻轻喝了一口，“她很爱笑，像小太阳。你不爱笑，像冰。”
邵思祐没有接话。他看着孔云炽喝茶的样子，动作很轻，甚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像是在品尝什么珍贵的东西。他突然意识到，孔云炽的内心深处，或许藏着一个干净的、温柔的角落，只是被疯狂和创伤掩盖了。
“继续看文件吧。”孔云炽放下茶杯，转身走回书桌前坐下，语气又恢复了之前的平淡，仿佛刚才那段温柔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邵思祐也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重新拿起黑色钢笔。但这一次，他的注意力不再仅仅放在文件上——他开始更细致地观察孔云炽的一举一动：他写字时会用左手扶着右手，像是在控制手抖；他看到文件上的“红树林港区”字样时，会下意识地避开视线；他在提到孔云庭时，嘴角会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下午两点左右，孔云炽突然发作了。
当时邵思祐正在和他讨论运输路线的时间安排，提到“五年前的运输记录”时，孔云炽的脸色突然变得惨白，双手开始剧烈地颤抖，佛珠从他的指间滑落，掉在地上，发出“嗒嗒”的声响。
“别再说了！”孔云炽猛地一拍桌子，文件被震得散落一地，他的眼神里充满了疯狂，死死地盯着邵思祐，像是在看一个仇人，“你故意的！你和他们一样，都想逼疯我！”
邵思祐没有惊慌。他缓缓站起身，弯腰捡起地上的佛珠，走到孔云炽面前，将佛珠轻轻放在他的手边：“我没有逼你，我们只是在讨论工作。”
“工作？”孔云炽嗤笑一声，声音里带着哭腔，又带着疯狂，“你们的工作，就是踩着别人的骨头往上爬！那些文件上的字，都是血写的！你看！这里！这里都是血！”
他指着散落的文件，手指颤抖着，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仿佛真的看到了血。邵思祐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里只有黑色的墨水印，没有任何血迹——那是他刚才修改参数时不小心蹭到的。
“那是墨水，不是血。”邵思祐放轻声音，语气平稳得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猫，“孔二少，你看着我，那是墨水，不是血。”
孔云炽的目光缓缓移到邵思祐脸上。他盯着邵思祐的眼睛，看了很久，眼神里的疯狂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迷茫和脆弱。他的呼吸渐渐平缓下来，双手也停止了颤抖，只是紧紧攥着桌沿，指节泛白。
“是墨水……吗？”孔云炽低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像是在寻求确认。
“是。”邵思祐点了点头，弯腰将散落的文件捡起来，重新整理好，放在孔云炽面前，“我们可以先不讨论运输记录，先看别的部分，比如技术参数。”
孔云炽没有说话。他拿起桌上的佛珠，重新握在手里，指尖缓慢地捻着，眼神落在文件上，却没有聚焦。过了很久，他才低声说：“对不起。”
邵思祐愣了一下。这是他认识孔云炽以来，第一次听到他说“对不起”。这个词从孔云炽的嘴里说出来，带着一丝沙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邵思祐的心里泛起了一圈涟漪。
“没关系。”邵思祐重新坐下，拿起黑色钢笔，“我们慢慢来。”
接下来的时间里，孔云炽没有再发作。他变得格外安静，只是偶尔会偷偷看邵思祐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愧疚，有警惕，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依赖。
下午西点，邵思祐按照约定准备离开。他收拾好公文包，走到书房门口时，突然被孔云炽叫住了。
“邵思祐。”
孔云炽坐在书桌后，手里握着佛珠，眼神平静地看着他，没有了之前的疯狂和偏执，语气也很轻：“明天……你还会来吗？”
邵思祐看着他的眼睛。单边金丝镜后的眸子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像是在害怕被拒绝。他想起这三天里孔云炽的反应，想起他对红色的恐惧，对“五年前”的敏感，想起他提到周念时的温柔——这个男人，像一只被困在金丝笼里的困兽，一边用疯狂武装自己，一边又在渴望着一丝温暖。
“会。”邵思祐点了点头，语气平静却坚定，“明天十点，我会来。”
孔云炽的眼睛亮了一下，像是黑暗里突然亮起的一点微光。他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笑，没有温度，却带着一丝真实的喜悦：“好。”
邵思祐走出东楼时，夕阳正好从西边的云层里漏出来，给远处的山林镀上了一层金色。张妈站在东楼门口，看到他出来，点了点头，语气平淡：“邵先生，慢走。”
邵思祐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他走到车旁，打开车门，坐进车里，才拿出手机，点开一个加密的备忘录，飞快地记录下今天的发现：
1. 孔云炽对红色物品极度敏感，可能与过去的创伤有关。
2. 听到“五年前”“运输记录”“红树林港区”时，会出现恐慌反应，推测与周明远失踪案首接相关。
3. 提到周念（念念）时，语气温柔，有怀念情绪，两人可能是旧识。
4. 孔云炽具备专业的技术能力，能发现细微的参数错误，并非完全疯癫。
5. 发作后会产生愧疚感，内心深处有对“正常”的渴望。
记录完后，邵思祐收起手机，靠在椅背上，闭上眼。脑海里反复回放着今天和孔云炽相处的画面——他发作时的疯狂，安静时的脆弱，提到周念时的温柔。他越来越确定，孔云炽不是天生的疯子，他的“病”是被外界强加的，是过去的创伤留下的后遗症，而解开这个后遗症的钥匙，就在周明远的失踪案里，在那个叫周念的女孩身上。
“老陈，回公司。”邵思祐睁开眼，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定。
他需要尽快找到周念的下落，需要查清五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更需要弄清楚，孔家为什么要掩盖这一切，为什么要把孔云炽困在东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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