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是从山骨里渗出来的。
不是寻常山林里那种晨散暮聚的轻雾，是浓得能攥出凉湿的、带着古老土腥气的雾。它们像被冻住的牛乳，一坨坨贴在黢黑的树干上，连风穿过林间时都带着滞涩的凉意，吹不散这满山林的沉郁。乔允翊的锦缎猎装早己被露水打透，深蓝的料子吸了潮气，沉甸甸地贴在背上，腰间的玉佩撞着箭囊，发出细碎的“叮”声，在这过分寂静的山里，倒显得格外刺耳。
他己经追了那只狐狸快半个时辰了。
起初不过是少年心性起了顽劣。今日是他与木家小姐定亲的“纳征”之日，家里摆了小宴，宾客们围着他说些“郎才女貌”的客套话，听得他耳朵发腻。趁着管家转身去吩咐下人添酒的空当，他揣了柄护身的短刀，拎着父亲新送的牛角弓，偷溜出了乔府。本想在城郊的林子里打只野兔解闷，却没成想刚翻过一道山梁，就撞见了那只狐狸。
通身雪白的毛，没有一丝杂色，偏偏尾巴尖上缀着一撮朱红，像是有人蘸了朱砂轻轻点上去的。最奇的是它的眼睛，不是寻常狐狸的琥珀色，竟是浅碧色的，像浸在泉水里的玉石。乔允翊长在江南富庶之地，见过的珍禽异兽不算少，却从没见过这样灵秀的狐狸。他一时兴起，拉了弓虚瞄了一下，本没打算真射，那狐狸却像是通了人性，竟不跑，反而回过头，碧色的眼睛定定地看了他一眼，随即转身，朝着更深的山林跑去。
那一眼，像是勾着他的魂。乔允翊鬼使神差地就跟了上去，脚下的路从城郊的缓坡，渐渐变成了荒无人烟的崎岖山道。起初还能看见樵夫留下的柴薪印记，后来连路都没了，只剩厚厚的腐叶铺在地上，踩上去软得像棉絮，却时不时会被藏在下面的石子硌到脚踝。
“站住！”他喘着气喊了一声，声音在林子里打了个转，又闷闷地弹回来。雾更浓了，前方那道雪白的身影忽隐忽现，像是故意在等他。乔允翊抹了把额角的汗，心里竟生出几分好胜心来——他乔家虽不是什么修仙世家，却也是当地有名的望族，自小被捧着长大，还从没什么东西能让他追得这么狼狈。
他加快脚步，拨开挡在眼前的藤蔓。藤蔓的叶子边缘带着细刺，划在手腕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红痕。乔允翊没在意，眼里只盯着那抹雪白。又跑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雾气忽然稀薄了些，前方隐约出现一片开阔地。那狐狸终于停下了脚步，站在开阔地中央的一块青石旁，回过头，碧色的眼睛望着他，尾巴尖的朱红在雾气里格外显眼。
乔允翊心里一喜，刚要迈步上前，却忽然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来。
不是山林里的凉气，是一种带着威压的、让人从骨头缝里发颤的寒意。像是有什么极其强大的存在，正蛰伏在不远处，用冰冷的目光注视着他这个闯入者。乔允翊的脚步顿住了，手里的弓不自觉地攥紧，指节泛白。他环顾西周，开阔地的西周是更高大的树木，树干粗壮得要两人合抱，树皮上覆盖着厚厚的苔藓，有些地方还刻着模糊的纹路，像是某种古老的符号，被岁月磨得只剩下浅淡的印记。
空气里的味道变了，除了土腥气，还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檀香的气息，却比檀香更厚重，带着一种让人敬畏的肃穆感。乔允翊的心跳开始加快，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闯到了不该来的地方。江南一带的老人常说，有些深山里藏着“灵物”，是受土地庇佑的，凡人不能轻易打扰。他小时候听这些故事只当是趣闻，可此刻站在这里，那种无形的威压让他不得不信。
他想退，可目光又落在那只狐狸身上。狐狸依旧站在青石旁，碧色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笑意，随即转身，钻进了青石后面的山洞里，消失不见了。
“该死。”乔允翊低骂了一声，心里又犹豫又好奇。退吧，总觉得不甘心；进吧，那股寒意越来越重，让他浑身发紧。他咬了咬牙，心想不过是一只狐狸，就算真有什么灵物，他只是看看就走，应该不会有什么事。
他握紧短刀，小心翼翼地绕到青石后面。青石后面果然有一个山洞，洞口不算大，却黑得深不见底，像是一张巨兽的嘴，要把人吞进去。洞口的地面上，散落着几片雪白的狐毛，显然那狐狸刚进去没多久。乔允翊深吸一口气，刚要迈步走进山洞，脚下却忽然一滑——不知是谁在洞口铺了一层薄薄的青苔，他的靴子踩在上面，重心瞬间失衡。
“啊！”他惊呼一声，身体向前摔去。情急之下，他伸手去抓身边的青石，指尖却只碰到冰冷的石面，没能抓住。整个人重重地摔在地上，胸口撞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疼得他眼前发黑。更糟糕的是，他撑在地上的左手，正好按在一片尖锐的石屑上，刺骨的疼痛瞬间传来，鲜血立刻从伤口里渗了出来，滴落在地上的腐叶上，晕开一小片暗红。
乔允翊疼得龇牙咧嘴，刚要撑起身子，却忽然听见山洞里传来一声低沉的、带着痛苦的嘶吼。
那声音不像兽吼，更像是某种古老的生灵在忍受极致的痛苦时发出的悲鸣，低沉而有力，震得地面都微微发颤。乔允翊的心脏猛地一缩，忘了疼痛，也忘了起身，只僵在原地，眼睛死死地盯着漆黑的洞口。
下一秒，一道雪白的身影从山洞里缓缓走了出来。
不是那只狐狸。
是一只虎。
一只巨大得超出乔允翊想象的白虎。
它的身长至少有三丈，雪白的皮毛像最上等的绸缎，却有些凌乱，几处地方沾着褐色的污渍，像是干涸的血迹。西肢粗壮有力，爪子收在肉垫里，却依旧能看出那锋利的尖端，足以轻易撕开猎物的皮肉。它的头颅硕大，额头上的“王”字纹路不是寻常老虎的黑色，而是淡淡的金色，在昏暗的光线下，竟隐隐透着微光。
最让人震慑的，是它的眼睛。
那是一双纯粹的金色眼眸，像熔铸的黄金，此刻却没有丝毫威严，反而充满了痛苦和警惕。它的呼吸沉重而急促，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浓浓的白雾，胸口剧烈起伏着，像是在忍受极大的折磨。它走得很慢，每一步都有些踉跄，走到洞口的青石旁，便停下脚步，伏在地上，金色的眼眸死死地盯着乔允翊这个闯入者，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呼噜声，带着警告的意味。
乔允翊彻底傻了。
他见过画里的老虎，见过猎户家里挂着的虎皮，却从没见过这样真实的、充满神性的白虎。那股无形的威压，正是从这只白虎身上散发出来的。他甚至能感觉到，这只白虎此刻很虚弱，它的力量像是被什么东西压制着，只能勉强维持着站立的姿态，可即便如此，那股属于顶级掠食者的威慑力，依旧让他动弹不得，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对、对不起。”乔允翊结结巴巴地开口，声音发颤，“我、我不是故意闯进来的，我马上走，马上走。”
他说着，就要撑着身子站起来，可刚一动，左手的伤口就传来一阵剧痛，更多的鲜血涌了出来，滴落在地上。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一滴鲜血从乔允翊的指尖滑落，在空中划过一道鲜红的弧线，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白虎心口的位置。
那是白虎皮毛最柔软的地方，也是它气息最微弱的地方。
鲜血接触到白虎皮毛的瞬间，没有像往常一样滑落，而是像被吸收了一般，瞬间渗入了白虎的皮肤里。紧接着，白虎心口的位置，忽然亮起了一道金色的光芒。
光芒很淡，却很温暖，像是初生的太阳。乔允翊和白虎都愣住了，不约而同地看向那道光芒。
下一秒，光芒骤然变得刺眼起来！
金色的光芒从白虎心口扩散开来，瞬间笼罩了它的全身。白虎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它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想要挣扎，却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束缚着，动弹不得。更诡异的是，随着光芒的扩散，白虎身上开始浮现出一道道古老的符文。
那些符文是金色的，像是用纯金雕刻而成，围绕着白虎的身体旋转着，时而凝聚，时而散开，发出细微的嗡鸣。符文的形状很奇特，不是乔允翊见过的任何一种文字，却带着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仿佛这些符文天生就该存在于那里。
乔允翊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目瞪口呆，他想后退，却发现自己的身体也动不了了。一股奇异的力量从白虎身上传来，顺着那道光芒，缠绕上他的身体。他能感觉到，那股力量很温暖，却又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束缚感，像是一条无形的锁链，一端系在白虎身上，另一端系在他的灵魂上。
“不——！”白虎发出一声愤怒而绝望的嘶吼，金色的眼眸里充满了血丝。它能感觉到，自己的灵魂正在被一股陌生的力量拉扯，与眼前这个人类的灵魂紧紧地捆绑在一起。这是一种极其古老的契约，是它作为土地守护神兽，传承了万年来最忌惮的契约——共生血契！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在他虚弱期的时候，会遇到一个能触发血契的人类？为什么这个人类的血液，会带着如此纯净的契约之力？
无数个疑问在白虎的脑海里闪过，却没有时间让它思考。契约的力量越来越强，金色的符文从白虎身上延伸出来，缠绕上乔允翊的身体。乔允翊能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像是被放进了一个滚烫的熔炉里，又疼又烫，却又有一种奇异的连接感，让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白虎此刻的痛苦、愤怒和不甘。
“呃啊——！”乔允翊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他能看到白虎在光芒中挣扎的身影，能听到符文嗡鸣的声音，能感受到灵魂被拉扯的剧痛。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左手的伤口还在流血，鲜血像是被那道光芒吸引着，不断地涌向白虎的身体，成为契约力量的燃料。
白虎的金色眼眸死死地盯着乔允翊，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愤怒，有厌恶，有不甘，却还有一丝连它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奇异的羁绊。它能感觉到，这个人类的灵魂很纯净，没有丝毫的恶意，像是一张白纸。可正是这张纯净的灵魂，却在无意间，将它拖入了共生的枷锁。
光芒越来越盛，将整个开阔地都笼罩在其中。周围的树木开始剧烈地摇晃，树叶簌簌落下，雾气被光芒冲散，露出了头顶灰蒙蒙的天空。符文旋转的速度越来越快，最终凝聚成一道金色的光柱，冲天而起，又猛地落下，将白虎和乔允翊包裹在其中。
乔允翊的意识彻底沉入了黑暗。在他昏迷前的最后一刻，他看到的，是白虎那双金色的眼眸，里面映着他的身影，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他还感觉到，自己的灵魂深处，似乎多了一道烙印，一道属于那只白虎的、永远无法磨灭的烙印。
光柱渐渐消散，符文也随之隐去，重新回到了白虎的身体里。白虎趴在地上，气息比之前更加微弱，金色的眼眸半睁着，看着昏迷在一旁的乔允翊，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呼噜声。
它知道，从血契生成的那一刻起，它和这个人类的命运，就再也无法分割了。
这片古老的山林，这片它守护了万年的土地，因为这个人类的闯入，因为这份突如其来的血契，即将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
而此刻，昏迷的乔允翊，还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己经彻底偏离了原本的轨道，走向了一条充满未知与危险的道路。他更不知道，自己与这只高傲而孤独的白虎之间，将会产生一段跨越种族、跨越时光的羁绊，一段关于守护与成长的传奇。
雾气重新聚拢，将开阔地笼罩在其中，仿佛刚才那场惊天动地的异象，从未发生过。只有地上那摊未干的血迹，和青石旁伏着的白虎，以及昏迷的少年，无声地诉说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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