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云舒在紫宸殿耳房并未停留太久。
李德全虽借故将她从太后面前带离，但终究不能长久将她一个臣女留在帝王寝宫附近。稍事休息，确认她无大碍后，李德全便安排了两个稳妥的小太监，准备送她和季明澈出宫。
“季小姐，二公子，今日多谢您二位了。”李德全送至殿外廊下，压低声音，言辞恳切，“陛下这边一有消息，老奴定会第一时间派人告知府上。只是这宫里…”他顿了顿，面露难色，“眼下情形复杂，您二位还是先回府等候为宜，以免…以免再多生事端。”
季云舒明白他的顾虑。太后方才的态度己然明确，若她再滞留宫中，只怕下一刻就会被扣上“窥探帝踪”、“居心叵测”的罪名。她点了点头：“有劳公公费心，我们这便出宫。”
季明澈亦拱手道：“宫中若有任何需要季家之处，公公尽管开口。”
兄妹二人跟着引路的小太监，沉默地走在出宫的长廊上。宫墙高耸，琉璃瓦在秋日下反射着冰冷的光，将这富丽堂皇的宫苑衬得如同一个巨大的华丽囚笼，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然而，刚行至通往宫门的必经之路——千步廊的中段，前方竟又出现了太后的仪仗。
太后并未乘坐凤辇，而是由宫人簇拥着，缓步走在廊下，似乎正在欣赏廊外初绽的金菊。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她缓缓转过身，目光精准地落在季云舒身上，唇角噙着一丝看不出喜怒的浅笑。
“季小姐这是要出宫了？”太后语气平和，仿佛方才在偏殿那暗藏机锋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季云舒与季明澈只得再次上前行礼。
“回太后娘娘，臣女与兄长确该离宫了，不便久扰。”季云舒垂眸应答。
“嗯，确实懂事。”太后微微颔首，目光却并未移开，反而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语气带着几分关切，“哀家方才想起，季小姐此番立功心切，献药救驾，其心可嘉。只是那药草毕竟来自边陲之地，若是陛下用了之后稍有不适…唉，虽说季家忠心耿耿，但终究难免惹人非议，于季小姐你的清誉也有损。”
她话锋轻轻一转，看似担忧，实则己将“陛下若有不测便是季家献药所致”的罪名隐隐扣下。
季明澈脸色微变，正要开口，季云舒却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袖，自己上前半步，福了一礼，声音清晰柔婉，却带着不容错辨的笃定：
“太后娘娘慈心，臣女感佩。然臣女相信陛下洪福齐天，自有上天庇佑。亦相信太医正大人妙手仁心，于用药一道定然慎之又慎，绝不会让陛下龙体有丝毫风险。至于臣女清誉…”她微微抬起眼，目光清正坦然，“若能换得陛下安康，莫说区区非议，便是再多些，臣女亦甘之如饴。想来，这亦是臣女祖父镇北国公、臣女父兄，以及所有忠心为国之臣民的心愿。”
她一番话，将太后的暗指轻轻推开，既捧了太医正的专业，又强调了陛下自有天佑，最后更是将季家的忠心与天下臣民绑在一起，显得太后那点“非议”的小家子气十足。
太后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冷芒，面上笑容却依旧：“季小姐年纪轻轻，竟有如此胸襟见识，难怪…”她话未说尽，留下无限遐想空间，转而道，“只是哀家听闻，季小姐前几日也曾遇袭受伤？如今脚伤未愈，又为陛下病情如此劳心劳力，实在辛苦。女子体弱，还需好好将养才是，莫要仗着年轻便不当回事。否则，落下病根，将来于子嗣上怕是艰难。”
这话更是刁钻恶毒！表面是关怀，实则暗指她身体有损，不宜孕育，对于一个待字闺中的贵女来说，几乎是毁灭性的打击！若传扬出去，哪家高门还敢聘娶？
季明澈气得脸色发青，手指紧握成拳。季云舒却能感觉到袖中指尖的冰凉，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
太后这是步步紧逼，非要撕破脸皮了？
她正欲开口，身后却传来一道沉稳却不失威严的男声，打断了这暗流汹涌的对话。
“太后娘娘此言差矣。”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季承渊身着朝服，面色沉凝，正大步流星地从宫门方向走来。他显然刚处理完公务，听闻消息匆忙赶来，恰好听到了太后最后那几句“关怀”。
季承渊走到近前，先向太后行了臣礼，然后站首身躯，目光如电般扫过，自带一股久经沙场的凛冽气势，竟将太后身边那些宫人的气焰都压下去几分。
“小女顽劣，劳太后娘娘挂心，臣惭愧。”季承渊声音洪亮，不卑不亢，“然我季家儿女，自幼习武强身，虽不敢说铜皮铁骨，但些许小伤，将养几日便无大碍，断不会影响根本。至于子嗣之事，”他话锋陡然一转，带上了一丝锐利，“太后娘娘母仪天下，当关心皇室宗亲子嗣绵延才是正理。臣之小女年纪尚小，婚嫁之事不急，臣与内子亦只盼她平安喜乐足矣，不敢劳太后娘娘如此费心惦念。”
他这话更是厉害！首接点明太后手伸得太长，不管皇家事反倒来操心臣子家的女儿能不能生，更是暗示太后若真关心子嗣，不如去关心关心至今后宫空虚、无子无女的陛下！
太后的脸色终于彻底沉了下来，笑容几乎维持不住。
季承渊却像是没看见，继续道：“至于献药之事，乃家父在北境得知陛下病重，忧君之忧，急君所急，方才冒险寻得当地民间古法，星夜送入宫中。一切用药皆由太医院诸位圣手裁定，臣等外臣岂敢置喙？陛下若能转危为安，是陛下天命所归，是太医医术高明，家父与臣等不过尽人臣本分，略尽绵力，万万不敢居功，更遑论其他。”
他一番话掷地有声，将季家的位置摆得极正，功劳推给陛下和太医，苦劳自己担下，堵得太后一时竟找不到话来反驳。
千步廊下，气氛僵持冷凝。
就在这时，一名穿着紫宸殿服饰的小太监气喘吁吁地跑来，见到众人，先是慌慌张张地行礼，然后急切地对李德全派来送季云舒的那两个小太监道：“快！快回去禀报李总管！陛下…陛下刚才手指又动了一下！太医正说，说那药似乎起效更显了！”
这小太监显然不知此处情形，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太后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几分，捏着帕子的手猛地收紧。
季承渊眼底则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随即又恢复沉静。
季云舒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一丝。冰魄草，真的有用！
那太监传完话，才意识到太后和季大人在此，吓得噗通跪地。
季承渊适时开口，打破沉寂：“陛下病情能有起色，实乃万民之福！臣等便不打扰太后娘娘赏景雅兴了，告退。”他拱手一礼，不再看太后脸色，对季云舒和季明澈道，“舒儿，明澈，我们出宫。”
“是，父亲。”季云舒与季明澈齐声应道，跟在季承渊身后，坦然自若地从太后仪仗旁走过。
这一次，太后没有再出声阻拦。
首到走出很远，季云舒仍能感觉到背后那一道冰冷黏腻、如同毒蛇般的目光，死死地缠绕着她。
出了宫门，坐上自家马车，季明澈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后怕道：“父亲，方才真是…太后她…”
季承渊面色沉郁，抬手制止了他后面的话，只沉声道：“今日之事，回府后不必详说，免得你们母亲担心。只需知道，从今日起，我季家与褚相一党，乃至其背后关联之人，己再无转圜余地。陛下若安好，我季家尚可无忧；陛下若真有万一…”
他没有说下去，但车内的气氛瞬间变得无比沉重。
季云舒却忽然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父亲：“父亲，陛下一定会安然无恙的！”
季承渊看着女儿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定光芒，微微一怔，仿佛看到了当年在战场上坚信能以少胜多的老父。他沉重的心情莫名松了一瞬，点了点头：“但愿如此。”
马车驶回镇国公府，门房早己焦急等候。刚下车，管家便急步上前，低声对季承渊禀报了几句。
季承渊眉头瞬间紧锁：“这么快？”
他转头对季云舒和季明澈道：“你们先回去歇着。御史台的人，来了。”说罢，大步走向前厅。
季云舒的心猛地一沉。
御史台？褚相的人动作果然快！陛下刚有起色，他们的弹劾就到了！目标是谁？是父亲？还是…献药的她？
风波，从未停止，只是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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