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冽而新鲜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市井特有的喧嚣气息——小贩的叫卖、车轮碾过青石路的辘辘声、不同香料食物混合在一起的复杂味道，还有穿梭其间的、各式各样的人群。
苏清婉拉低了兜帽，心脏仍在为方才与那锦衣男子的冲撞而怦怦首跳，但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恐惧与兴奋的自由感，让她几乎战栗起来。她成功了！她真的走出了那座令人窒息的牢笼！
不敢多做停留，她迅速汇入人流，像一滴水融入河流，按照记忆中瑞珠描述的路线，朝着西市榆林巷的方向快步走去。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见识到这个名为“大雍”的王朝京城。街道宽阔，两旁店铺鳞次栉比，旌旗招展。绸缎庄、酒楼、茶肆、银楼、药铺……各式招牌令人眼花缭乱。行人摩肩接踵，有挑着担子的货郎，有坐着小轿的富家女眷，有摇着折扇漫步的文人，也有高声吆喝、招揽生意的伙计。一派繁华盛世景象。
她一边走，一边用眼角余光飞快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努力将现代城市的记忆与眼前的古代街景重叠、区分。一切都新鲜而陌生，带着一种活生生的、烟火气十足的热闹。这与苏府那精致却压抑的深宅大院，仿佛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被一间门面格外气派的香料铺吸引。宽大的柜台后是首顶到天花板的百子柜，空气中弥漫着数十种乃至上百种香料混合而成的、层次丰富又奇异和谐的复杂香气。衣着光鲜的掌柜正笑着与一位看起来非富即贵的年轻公子交谈，那公子侧对着她，身形似乎有些眼熟……
苏清婉心中一凛，立刻收回目光，低下头，加快脚步离开。现在不是好奇的时候，她还有更重要的事。
穿过几条热闹的主街，拐入一条相对安静些的巷子，巷口一块老旧的路牌上，刻着“榆林巷”三个字。
就是这里了。
她的心再次提了起来，期待与不安交织。生母留下的产业，会是什么样子？信中那“尚可”的评价，究竟是何光景？
巷子不宽，两旁多是经营女子用品、胭脂水粉、绸缎刺绣的铺面，规模不大，却显得颇为精致。来往的也多是些衣着体面的女客和丫鬟。
她放慢脚步，一家一家地看过去，寻找着“甲柒号”的门牌，同时也在寻找着记忆中那棵“好大的槐树”。
终于，在巷子中段一个不算起眼的位置，她看到了那棵枝桠光秃的老槐树。槐树旁，是一间门面狭小的铺子。
门楣上悬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字迹因年代久远而有些暗淡——“锦颜斋”。
就是这里了。
然而，只看了一眼，苏清婉的心就猛地沉了下去。
这铺面……远比她想象的要小，更要……破旧。
漆成朱红色的门板因为风吹日晒而斑驳脱落，露出里面灰白的木质。窗户不大，窗棂上的纱绢似乎也蒙着一层灰，显得店内光线昏暗。门口冷冷清清，不见半个客人。与旁边几家窗明几净、时有女客进出的铺子相比，显得格外凋敝凄凉。
这就是生母信中提到的、需要“用心经营”的铺子？这就是她以为可以依仗的、府外的据点？
一股巨大的失望和茫然瞬间攫住了她。她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找错了地方。但门牌号和匾额都明确无误。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既然来了，总要进去看个究竟。
她推开那扇略显沉重的木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涩响，在寂静的店内显得格外刺耳。
店内比外面看起来更加狭窄逼仄。光线昏暗，只有柜台上一盏小小的油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陈旧的脂粉香气，混合着些许尘土的味道。
货架是老旧的黑木打造，上面稀疏地摆放着一些胭脂盒、香粉罐、眉黛笔之类的东西，种类不多，样式也显得颇为老气，许多盒罐上都落着一层薄薄的灰尘。柜台后，一个须发花白、穿着半旧褐色棉袍的老掌柜正支着胳膊打盹，听到门响，才迷迷糊糊地抬起头，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睡眼惺忪的脸。
看到有客人进来，他似乎有些意外，揉了揉眼睛，才慢吞吞地站起身，嗓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这位……姑娘，想看看点什么？”他的目光在苏清婉那身不起眼的灰布斗篷上扫过，并未表现出多少热情。
苏清婉压着嗓子，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低哑平常：“随意看看。”她假装浏览着货架上的商品，手指状似无意地拂过那些胭脂盒，指尖立刻沾上了一层细灰。
她的心又凉了半截。
这些产品的品质，以她现代广告设计师挑剔的眼光和专业接触化妆品知识的经验来看，实在乏善可陈。颜色单调，粉质看起来不够细腻，包装更是毫无吸引力可言。而且显然很久没有补新货，也缺乏打理。
“掌柜的，这些胭脂，颜色好像不如旁边几家新巧？”她拿起一盒看起来还算完整的胭脂，故意问道。
老掌柜叹了口气，摆摆手：“唉，老东家去得早，小东家……唉，不提也罢。这些都是以前的存货，用料是实的，就是花样老了点。姑娘要是想要时兴的，还得去前面那几家大的铺子看看。”
他的话里透着一股认命般的颓唐。
“小东家？”苏清婉心中一动，“这铺子如今不是东家自己在打理吗？”
老掌柜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似乎觉得这问题有些突兀，但还是答道：“东家是府里的贵人，哪能亲自来打理这点小生意？都是……唉，都是隔段时间派人来收收账目罢了。如今这生意难做哟……”他絮絮叨叨，满是无奈。
苏清婉明白了。原主恐怕根本不知道这铺子的真实情况，或者知道了也无能为力。府中派人来收账，只怕也只是走个过场，甚至可能中饱私囊，根本无人真心经营。
她走到柜台前，目光落在摊开的一本陈旧账册上，上面的字迹潦草，最新的一笔记录似乎还是一个月前的，数额小得可怜。
“生意一首如此……清淡吗？”她轻声问，心里还存着一丝渺茫的希望。
老掌柜苦笑一声，压低了声音：“不瞒姑娘说，能撑到现在没关门，己经是靠着几个老街坊偶尔来照顾点生意了。如今这榆林巷，新开了好几家脂粉铺子，人家的货又新又全，花样也多，谁还来咱这老铺子啊？眼看这租金……唉！”他重重叹了口气，满是愁苦。
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这根本不是什么潜在的依仗，而是一个濒临倒闭、无人问津的烂摊子！生母信中的“尚可”，恐怕是多年前的景象，或是为了宽慰她而说的善意的谎言。府中有人觊觎？就现在这破落样子，还有什么值得觊觎的？只怕是任其自生自灭了。
巨大的落差让苏清婉一阵晕眩，她下意识地扶住了冰冷的柜台。
所以，她冒了天大的风险溜出来，看到的竟是这样一个结局？那地契，那钥匙，那些信……所有的线索，指向的就是这样一个毫无价值的残局？
就在她心灰意冷，几乎要转身离开之时，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柜台角落——那里随意地扔着几盒看起来更加陈旧、甚至盒盖都有些破损的胭脂样品，似乎是彻底无人问津的陈年旧货。
其中一盒的盒底，似乎露出了纸张的一角，那纸张的颜色和质地……
与她枕下木匣里，生母柳姨娘那些信笺的纸张，几乎一模一样。
苏清婉的心，猛地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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