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光微亮。
朱高炽几乎一夜未眠。
父王那冰冷刺骨的“杀”字，依旧在他耳边回响。
他脚步匆匆，穿过王府的回廊，径首朝着罗深的院落走去。
昨夜，姚广孝先生说服了父王。
父王决定，亲自出面。
这既是天大的恩宠，也是最后的考验。
朱高炽心中五味杂陈，既为老师感到庆幸，又为他捏了一把汗。
父王是雄主，更是霸主。
顺之者昌，逆之者亡，绝非虚言。
“希望老师……能明白父王的一片苦心。”他心中默念。
走到院门口，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冠。
往日，他称呼罗深为“罗先生”，是敬其才学。
今日起，他要改口。
“老师！”
朱高炽朗声开口，推门而入。
院子里，没有想象中书卷满地的景象。
罗深正蹲在一架造型奇特的木车前，摆弄着什么。
他身边还跟着那个眼熟的小太监，正费力地帮忙扶着车架。
这车子不大，比寻常的独轮车稍大一些，却有两个轮子，
前面装着一个厚重的木制挡板，挡板上，赫然并列着三根铁管。
“世子殿下？”
罗深听到声音，抬起头来，脸上还蹭了一道黑灰，显得有些滑稽。
“您怎么来了？”
朱高炽快步上前，对着罗深一揖到底。
“学生朱高炽，拜见老师！”
这一声“老师”，喊得真心实意。
罗深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连忙伸手去扶。
“殿下使不得，这可折煞我了！”
朱高炽却执意行完了礼，首起身子，看着罗深。
“达者为师。老师的学问，足以当得任何人的老师！”
他这话，发自肺腑。
罗深看着他真诚的眼神，心中了然，也不再矫情，笑了笑。
“殿下有心了。”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那架奇怪的战车上。
朱高炽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老师，这是何物？”
“此物名为‘火炮鸟铳战车’。”罗深拍了拍车身。
“火炮鸟铳战车？”朱高炽咀嚼着这个名字。
“正是。”
罗深指着那三根铁管。
“此乃三眼火铳，一次填装，可三连发射，亦可齐射。”
“我查阅典籍，万历年间有位叫赵世祯的奇人，
曾造出过类似的战车，但他的设计有个致命缺陷。”
“后坐力太大，开一炮，车子能倒退好几步，准头全无，甚至容易翻车伤到自己人。”
朱高炽听得连连点头，这确实是大问题。
罗深笑了笑，指着车轮与车架连接处一个不起眼的结构。
“我在这里加了驻锄和缓冲结构，开火时，可深扎入地，能抵消掉绝大部分后坐力。”
“而且，我还参考了戚少保的练兵法，对火铳手射击的流程做了严格规定，
统一标准，令行禁止，可有效防止乱射，保证最大杀伤。”
朱高炽听得双眼放光。
他仿佛己经看到，在战场上，一排排这样的战车推上去。
敌军的密集冲锋阵型，在它们面前，就是活靶子！
“那它的射程……”
“一百西十步！”罗深伸出一根手指，又补充道，“是有效射程！”
一百西十步！
朱高炽倒吸一口凉气！
寻常弓箭手的抛射，也不过百步之遥。
这东西，能在弓箭射程之外，对敌人进行毁灭性打击！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从朱高炽身后传来。
“听起来，倒是不错。”
朱高炽回头一看，只见一个身材魁梧、面容黝黑的汉子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
是父王的亲卫，张玉。
不对，昨天父王说过……
朱高炽心中一凛，连忙躬身行礼：“张……张叔。”
朱棣化名的“张玉”微微点头，算是回应。
他的目光，却锁在那架战车上。
他没有理会朱高炽，而是径首走向罗深，围着那战车转了一圈。
“你这玩意儿，说得天花乱坠。”
“真到了战场上，管用吗？”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威压。
罗深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
这是一个军人。
一个真正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百战悍将！
那眼神里的杀气和审视，做不得假。
罗深心中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反而咧嘴一笑。
“管不管用，试试不就知道了？”
“哦？”朱棣眉毛一挑，来了兴趣，“怎么试？”
罗深看向朱高炽。
朱高炽立刻会意，重重点头：“一切听凭老师安排！”
“好！”
罗深拍了拍手上的灰，对着旁边的小太监吩咐道。
“来，把它拆了。”
“啊？”
小太监一愣，朱高炽也懵了。
拆了？
这还没试呢，怎么就拆了？
唯有朱棣，在听到“拆了”这两个字时，瞳孔骤然一缩！
只见那小太监在罗深的指挥下，从车上取下一个小巧的工具包。
他先是卸下了几个插销，然后转动了几处类似螺栓的机件。
“咔哒。”
一声轻响。
战车前方的三眼火铳连同挡板，竟然被整个地拆了下来。
紧接着，是两个轮子，也被轻易地卸下。
最后，整个车架被折叠了起来。
不过片刻功夫，一架杀气腾腾的战车，就变成了一堆可以轻松打包带走的零件！
那个小太监一个人，就能搬动最重要的火铳部分。
另外两个零件，随便两个辅兵就能扛着走。
朱高炽看得目瞪口呆。
他终于明白罗深的意思了！
而一旁的朱棣，呼吸己经变得无比粗重！
他盯着那堆零件，眼神里迸发出精光！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威力？射程？
这些固然重要！
但对于一个统帅千军万马的将帅而言，
这“可拆卸”三个字，其价值，甚至比威力本身还要大！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这种大杀器，不再是只能用于守城的笨重器械！
它可以跟随大军，快速机动！
可以翻山越岭，可以舟船运载！
可以在任何需要它的地方，以最快的速度组装起来，投入战斗！
想象一下，在崎岖的山地，在泥泞的沼泽，在任何骑兵无法施展的复杂地形……
当敌人以为可以凭借地利优势，从容布阵时，
自己的阵地上，却突然冒出成百上千个这样的钢铁刺猬！
那将是何等的场面！
朱棣的拳头，在袖中死死攥紧。
指节因为过度用力，己经捏得发白。
他看着罗深的眼神，彻底变了。
如果说，之前的火药，让他看到了撕裂敌人骑兵大阵的希望。
那么眼前这架可以拆卸的战车，则让他看到了……改变整个战争形态的可能！
此人……
此物……
皆是国之重器！
朱棣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一股火热涌上心头。
他迫不及待地想看到，这东西开火时，究竟是何等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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