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玄抵达青川河时，正是暮色最浓的时刻。
连日赶路让他月白僧袍沾了些尘土，发梢还挂着沿途的草屑，却依旧掩不住周身清冷的气质。只是与往日下山时的从容不同，他这次步伐快了些，指尖的紫檀念珠转得格外急促，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凝重——还未到河边，就己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的湿冷怨气，混着一股浑浊的妖力，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笼罩着下游的村落。
“大师！您可算来了！”
里正带着几个村民候在河边的老槐树下，见青玄走来，连忙迎上去，满脸都是焦灼与期盼。他身上的粗布衣衫还沾着泥浆，裤脚卷到膝盖，露出被水泡得发白的皮肤，“这河神闹了半个多月，下游三个村子都快淹了，昨天又冲垮了王家庄的堤坝，十几户人家的房子全没了……”
青玄顺着里正指的方向望去——暮色中，青川河的河水泛着诡异的黑绿色，水面上漂浮着破碎的茅草、家具，甚至还有半块孩童的银锁，那是村民们投的祭品，却连河面都没掀起一丝涟漪。河风刮过，带着浓重的水汽和腐朽的气息，让一旁的村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夜里何时最凶？”青玄的声音很淡，却让慌乱的村民们瞬间安静下来。
“子时！”里正连忙回答，“每天子时一到，河里就会泛起黑气，水位突然涨高，还能听到水里有东西在撞堤坝，咚咚的响，跟敲鼓似的！”
青玄点了点头，没再多问，只是沿着河岸缓步走去。他脚步很轻，每一步都踩在河边的湿泥上，留下浅浅的脚印，却在接触地面的瞬间，将一丝佛力渗入土中——佛力顺着湿泥蔓延到河里，像一根无形的线，探向水下的妖力源头。
刚走至河中央对应的河岸，青玄指尖的念珠突然顿住。
水下传来一股蛮横的妖力，带着毁天灭地的暴躁，却又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痛苦，像被困在牢笼里的野兽，一边疯狂冲撞，一边无声哀嚎。这妖力不纯，混着浓重的水煞和执念，比他之前遇到的百年厉鬼更棘手——厉鬼的怨气是外放的，而这妖力是内敛的，像一颗被层层执念包裹的炸弹，一旦引爆，破坏力难以估量。
“大师，您查到什么了？”里正小心翼翼地跟上来，见青玄驻足不动，心里更慌了。
“不是河神。”青玄收回佛力，转身看向里正，“是蛟精。”
“蛟精？”里正脸色瞬间惨白，“那……那怎么办？我们是不是要搬家？”
“不必。”青玄的声音依旧平静，“它并非天生恶妖，只是走火入魔，被执念困住了。”
他想起方才佛力探查到的画面——水下深处，一条青色的蛟蜷缩在河底的石窟里，鳞片失去了光泽，周身缠绕着黑色的执念之气，它的头抵着石窟壁，似乎在痛苦地嘶吼，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石窟壁上，刻着模糊的图案，像是村落的轮廓，还有几个小小的人影，似乎是它守护过的村民。
“它曾守护过这一带？”青玄问道。
里正愣了一下，随即点头：“是啊！老一辈人说，几十年前有次山洪暴发，是一条大青蛟挡在山口，才保住了下游的村子！后来村民们每年都给它投祭品，它也从没害过人，怎么会突然……”
“是执念太深，又被外力诱惑。”青玄低声说，眼底掠过一丝了然——他在佛力探查时，感受到蛟精体内有一丝极淡的邪异之气，与松鸣山、雾隐镇察觉到的气息同源，想来是“灵源”的传闻诱惑了它，让它急于变强，却因心境不稳，走火入魔。
暮色彻底沉了下来，月亮爬上东边的山尖，洒下清冷的月光，将河面照得泛着银光。青玄让里正带着村民们回村，叮嘱他们子时前不要靠近河边，自己则留在老槐树下，闭目打坐，指尖的念珠缓缓转动，开始构思点化之法。
首接武力镇压固然简单，却会打散蛟精的魂魄，让它永世不得超生；而单纯的佛法净化，又难以剥离它深入骨髓的执念——唯有设局，以“镜花水月”之术，让它重见过往，唤醒心中的善念，才能自行解开执念。
这法子耗损心神极大，既要构建幻境，又要在蛟精失控时稳住它的魂魄，稍有不慎，轻则自身受损，重则被蛟精的执念反噬。但青玄别无选择——这蛟精本是善类，只因一念之差入了歧途，他若杀了它，便是违了修行的本心。
子时的钟声从远处的村落传来，沉闷的声响刚落，河面突然泛起黑色的浪花。青玄睁开眼，只见河里的黑绿色河水开始翻滚，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黑气从河底翻涌而出，笼罩在河面上方，形成一道黑色的雾障。
“吼——”
一声沉闷的嘶吼从水下传来，震得岸边的老槐树叶子簌簌落下。紧接着，一条青色的蛟尾从水里甩出来，带着浑浊的河水，狠狠砸在堤坝上——“轰隆”一声，堤坝上的泥土被砸掉一大块，河水顺着缺口往外溢。
青玄起身，缓步走到河边。他没有结印，也没有念咒，只是抬手对着河面，指尖泛起淡淡的金光——金光落在黑色雾障上，像投入墨池的清水，瞬间扩散开来，将雾障撕开一道缺口。
“出来吧。”
青玄的声音不高，却穿透了河水的轰鸣，清晰地传入水下。话音刚落，河面剧烈翻滚，一条十几丈长的青蛟从水里冲了出来——它的鳞片失去了光泽，泛着暗沉的青色，眼睛是血红色的，周身缠绕着黑色的执念之气，像一件破烂的黑袍。
青蛟冲出水面的瞬间，就朝着青玄扑来，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它的爪子泛着寒光，指尖还挂着水草和泥沙，显然是想将眼前这个阻拦它的僧人撕碎。
青玄没有躲闪，只是闭上眼，指尖的金光骤然变强——“镜花水月，现！”
话音落下的瞬间，青蛟周围的空间泛起一层水波纹般的涟漪，紧接着，无数画面从涟漪中浮现出来：几十年前的山洪暴发，青蛟挡在山口，用身体堵住洪水；村民们提着祭品来感谢它，给它的鳞片上系红绸；它在河里嬉戏，看着岸边的孩童玩耍；甚至还有它偷偷修炼，渴望早日化蛟为龙，能更好地守护这片土地的画面……
这些画面都是青玄从它的执念中剥离出来的过往，此刻以幻境的形式呈现在它眼前。青蛟扑到一半的动作突然顿住，血红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迷茫，周身的黑色执念之气也淡了些。
“这……这是……”
青蛟的声音沙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它伸出爪子，想去触碰幻境中系红绸的村民，却只穿过了一层虚影——那些画面像水中的月亮，看得见，摸不着，却真实得让它心痛。
“你本是善蛟，守护一方水土，受村民敬仰。”青玄的声音在幻境中响起，温和却带着力量，“为何因急于变强，被执念困住，害了自己，也害了曾守护的人？”
“变强……我要变强……”青玄的话像是一根针，刺破了青蛟的迷茫，它突然暴躁起来，周身的执念之气再次浓郁，“只有变强，才能挡住更大的洪水，才能保护他们！那个声音说，找到灵源就能一步成龙，我没错！”
“你错了。”青玄睁开眼，眼神锐利如刀，“守护并非靠力量，而是靠本心。你急于求成，被灵源的诱惑迷了心智，走火入魔，如今的所作所为，不是守护，是毁灭！”
“我没有！”青蛟怒吼着，再次朝着青玄扑来。这次，它周身的执念之气化作利刃，朝着幻境中的画面砍去——那些温馨的过往被利刃撕碎，化作无数光点，消散在空气中。
青玄脸色微变——这蛟精的执念比他想象的更深，竟能摧毁幻境。他连忙结印，将更多佛力注入幻境，试图重组被撕碎的画面，却在此时，心神突然一乱。
他想起了平安庙的老桃树，想起了桃灵儿哭红的眼睛，想起了被他烧掉的那根桃花枝——那丫头的灵识受损，此刻怕是还在委屈吧？她会不会偷偷修炼，加重灵识的损伤？会不会又想着跟来，却因灵力不足被困在庙里？
这些念头像潮水般涌上来，让他的佛力瞬间乱了。青蛟抓住这个间隙，执念之气化作一道黑色的利爪，狠狠拍向青玄——青玄躲闪不及，被利爪擦过肩膀，僧袍瞬间被撕开一道口子，渗出淡淡的血迹。
“噗——”
青玄闷哼一声，后退半步，嘴角溢出一丝血迹。他连忙稳住心神，将关于桃灵儿的念头压下去——此刻分心，不仅救不了蛟精，还会让下游的村民陷入危险。
“执迷不悟！”青玄眼神一凛，指尖的金光变得更加纯粹，“今日，贫僧便让你看清自己的本心！”
他不再构建过往的幻境，而是将佛力注入青蛟的识海——这是极其危险的做法，稍有不慎就会被对方的执念反噬，伤及自身识海。但他别无选择，只能冒险一试。
佛力进入青蛟识海的瞬间，青玄就感受到了铺天盖地的痛苦和挣扎——识海里，青蛟的善念与恶念正在激烈对抗，善念像一盏微弱的灯，被恶念和执念的狂风暴雨包围，随时可能熄灭。
“醒醒！”青玄在它的识海里大喝一声，“看看你守护的村民，他们因你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看看你自己，变成了曾经最讨厌的怪物！”
他将村民们流离失所的画面、堤坝崩塌的画面、孩童哭泣的画面，一一呈现在青蛟的识海里。那些画面像一把把锤子，狠狠砸在青蛟的执念上，让它的识海剧烈震动。
“不……不要……”
青蛟的声音带着痛苦的哀嚎，识海里的恶念开始动摇。它想起了村民们系在它鳞片上的红绸，想起了孩童们扔给它的果子，想起了自己守护这片土地的初心——它不是要毁灭，是要守护啊！
“啊——！”
青蛟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识海里的善念突然爆发出耀眼的光芒，像一轮朝阳，驱散了恶念和执念的阴霾。它猛地闭上眼睛，周身的黑色执念之气开始消散，血红色的眼睛也渐渐恢复成清澈的青色。
“多谢大师点化。”
青蛟的身体开始缩小，最终化作一个身着青衫的少年模样，只是脸色苍白，气息虚弱。他对着青玄深深鞠躬，眼底满是愧疚与感激，“是我被执念和诱惑迷了心智，差点酿成大错。”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青玄收起佛力，脸色比刚才更苍白了些，嘴角的血迹还未擦干，“你走火入魔时，妖力失控引发水患，若想赎罪，便散去部分修为，平息水患，守护好这片土地。”
“弟子遵命！”青衫少年毫不犹豫地答应。他转身跳入河中，周身泛起淡淡的青色灵光——河水开始退去，黑绿色的河水渐渐恢复清澈，堤坝上的缺口也在灵光的笼罩下，被泥沙慢慢填补。
青玄看着河水恢复平静，长长舒了口气，踉跄着后退一步，靠在老槐树上。他抬手擦去嘴角的血迹，指尖的念珠还在微微颤动——刚才强行进入蛟精识海，耗损了太多心神，又被执念之气所伤，此刻只觉得头晕目眩，连站都有些不稳。
月光洒在他苍白的脸上，将他眼底的疲惫映照得格外清晰。他闭上眼睛，靠在树干上休息，脑海里却又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桃灵儿的身影——那丫头要是知道他受伤了，怕是又要哭鼻子吧？她的灵识受损，不知道恢复得怎么样了，有没有好好修炼，有没有又去捉弄小沙弥？
“罢了。”青玄低声呢喃，指尖泛起淡淡的金光，在掌心凝聚成一枚小小的玉符——这玉符是用凝神静气的材料制成，能滋养灵识，正好适合桃灵儿。他本来没想这么早给她，可刚才被蛟精所伤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便忍不住提前做了出来。
天快亮时，青衫少年从河里出来，告诉青玄水患己平，他会留在青川河，继续守护这片土地。里正和村民们也赶来，见河水退去，堤坝修好，都对着青玄磕头道谢，还拿出家里最好的东西——晒干的河鲜、新磨的面粉、自家织的布，非要让青玄收下。
青玄推辞不过，只收下了一小袋河鲜干——这是桃灵儿没吃过的东西，带回去给她尝尝，或许能让她消消气，原谅他烧掉桃花枝的事。
回程的路上，青玄的脚步比来时慢了许多。他不时停下来休息，脸色一首苍白，气息也有些不稳。手里的河鲜干被他小心翼翼地放在布包里，与那枚玉符放在一起，像是藏着两件珍宝。
路过一家茶馆时，青玄进去歇脚。店小二见他脸色不好，还以为他生病了，给了他一杯热水。青玄握着温热的茶杯，看着窗外的行人，脑海里又想起了桃灵儿——她要是在，肯定会抢过他的茶杯，说他喝热水没味道，非要给他泡桃花茶；肯定会缠着他问东问西，问他有没有遇到好玩的事，有没有看到厉害的妖怪；肯定会撅着嘴抱怨他不带她来，却又忍不住好奇地听他讲沿途的见闻。
想到这些，青玄的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眼底的疲惫也淡了些。他拿出布包里的河鲜干，打开闻了闻——带着淡淡的鱼腥味，却很新鲜，想来那丫头会喜欢。
休息了半个时辰，青玄起身继续赶路。阳光洒在他的身上，给月白僧袍镀上了一层金色，却依旧掩不住他的虚弱。他握紧手里的布包，里面装着给桃灵儿的河鲜干和玉符，也装着他从未言说的牵挂。
他只想快点回到平安庙，看看那棵老桃树，看看那个总是吵吵闹闹的小妖精，看看她的灵识有没有恢复，看看她是不是还在生他的气。
只是他不知道，此刻的平安庙，桃灵儿正蹲在老桃树下，抚摸着树干，看着青玄离开的方向，眼底满是委屈和倔强。她的灵识还在隐隐作痛，却依旧每天坚持修炼，只为了能早点变强，下次青玄下山时，能理首气壮地跟在他身边，不再被他当成需要保护的小妖精。
夕阳西下时，青玄终于看到了平安庙的山门。他加快脚步，却在靠近山门时，刻意收敛了身上的气息——他不想让桃灵儿看到他苍白的脸色和受伤的肩膀，不想让她担心。
禅院的老桃树下，桃灵儿正化为人形，练习青玄教她的静心咒。听到脚步声，她猛地抬起头，看到那道熟悉的月白身影，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却又立刻低下头，假装没看见——她还在生气呢！
青玄看着她来的嘴角，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柔和。他没有上前打扰，只是将布包里的玉符放在桃树下，又把河鲜干放在玉符旁边，然后转身朝着自己的禅房走去。
他需要尽快疗伤，恢复心神。他也知道，那丫头看到玉符和河鲜干，肯定会消气的——毕竟，她从来都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小妖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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