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伏后的平安庙，被裹在一层湿热的暑气里。
蝉鸣从清晨就没断过，声嘶力竭地扒着老槐树的枝干，把夏日的燥热都揉进风里。禅院的老桃树枝繁叶茂，浓密的枝叶遮出大片阴凉，细碎的阳光透过叶缝洒下来，在青石地上织成斑驳的网。桃灵儿化为人形，蜷在最低的那根横枝上，怀里抱着个刚从厨房偷拿的凉瓜，啃得汁水顺着指尖往下滴，赤着的脚垂在枝下，随着蝉鸣轻轻晃荡，像挂在枝头的小秋千。
“吱呀——”
一阵翅膀扑棱的声音传来，带着点风尘仆仆的气息。桃灵儿抬眼望去，就见一只羽毛斑斓的小鸟落在她旁边的枝桠上，翅膀还在微微颤动，嘴里叼着根亮晶晶的彩色羽毛，像是刚长途飞行回来。
“喂，你是谁呀？”桃灵儿晃了晃脚，把啃剩的凉瓜皮扔到树下的草从里，“怎么飞到这儿来了？”
小鸟扑棱着翅膀，化作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约莫十三西岁的模样，穿着件绣着羽毛纹样的浅绿色短衫，裙摆上沾着点泥土，脸上带着点疲惫，却依旧睁着双亮晶晶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桃灵儿：“我叫小翠，是只青鸾鸟妖，从南边的妖市过来，路过这儿歇脚。你是这庙里的桃花妖？”
“你怎么知道？”桃灵儿坐首身子，有点惊讶——她平日化形都在禅院附近，很少有外妖来平安庙，更别说一眼认出她的本体了。
“你身上的灵气带着桃花香，还裹着佛光，一闻就知道是长在寺庙里的花妖呀。”小翠笑着晃了晃手里的彩色羽毛，“我在妖市见多了修行的妖，一眼就能辨出本体。”
“妖市？”桃灵儿眼睛一亮，从枝桠上往下凑了凑，差点掉下去，连忙抓住树枝，“就是狐狸妖说的那个，有好多妖怪聚集的地方？”
“对呀！”小翠点头，眼睛也亮了起来，像是终于找到人分享旅途的见闻，“那妖市在黑风山深处，可热闹了！有卖百年灵药的，有铸法器的，还有摆摊讲故事的，晚上还有妖族唱曲儿呢！我这次去，还买了这个——”
她说着，从怀里摸出个巴掌大的小盒子，打开一看，里面装着些亮晶晶的珠子，在阳光下泛着七彩的光：“这是‘流光珠’，晚上会发光，戴在身上还能驱蚊呢！妖市的摊主说，是从东海龙宫流出来的宝贝，可难抢了！”
桃灵儿凑过去看，眼睛瞪得圆圆的：“真好看！还有别的好玩的吗？”
“当然有！”小翠来了兴致，坐到桃灵儿旁边的枝桠上，叽叽喳喳地讲了起来，“妖市有个卖糖人的摊子，是个千年糖画妖开的，能把糖画成各种妖怪的样子，甜得很！还有卖飞行法器的，最小的那个像片羽毛，踩上去能飞三里地呢！对了，还有个说书的老乌龟妖，讲的都是上古妖怪打架的故事，听得人眼睛都不眨！”
桃灵儿听得心驰神往，手里的凉瓜都忘了啃——她活了百余年，一首待在平安庙，最远只去过后山的清泉，别说妖市了，连山下的镇子都只偷偷去过一次。小翠说的那些热闹，那些宝贝，那些她从未见过的景象，像磁石一样吸引着她，让她忍不住想象自己站在妖市的街头，看灵药发光，看法器飞舞，看妖怪们说说笑笑的样子。
“那妖市……离这儿远吗？”桃灵儿小声问，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向往，“我能去吗？”
小翠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远着呢，从这儿飞过去，得半个月路程。而且最近妖市不太平，好多厉害的妖都往那儿赶，你一个刚修形的花妖，去了容易被欺负。”
“为什么不太平？”桃灵儿皱起眉头，有点不解，“不是说妖市很热闹吗？”
“还不是因为‘灵源’！”小翠压低声音，像是怕被别人听到，“最近妖族里都在传，说找到了‘灵源’的线索——那可是上古留下的宝贝，据说能让妖力大增，就算是刚开智的小妖，得了灵源也能一步成仙，连天道都能改呢！”
“灵源？”桃灵儿重复了一遍，觉得这两个字有点耳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那是什么东西？真有这么厉害？”
“我也没见过，都是听妖市的妖怪说的。”小翠的声音更低了，“听说灵源藏在极北的冰原里，被上古神兽守护着，好多大妖都组队去抢了！还有人说，灵源不止一个，散落在人间各处，谁先找到，谁就能当妖族的王！最近妖市的妖怪都在聊这个，连摆摊的摊主都无心做生意了，好多都收拾东西去寻灵源了。”
桃灵儿听得眼睛越睁越大，心里像有只小鼓在敲——一步成仙，改逆天道，这对任何修行的妖来说，都是无法抗拒的诱惑。她想起自己修炼时的瓶颈，想起青玄说她灵气散而不聚，想起自己连青玄设下的禁锢都冲不破，要是能得到灵源，是不是就能一下子变强，就能跟青玄一起下山，甚至能保护他？
“那……你不去找灵源吗？”桃灵儿问，声音里带着点试探。
小翠摇了摇头，把手里的彩色羽毛别在发间：“我才不去呢！寻灵源的都是千年大妖，我这点修为去了，只会被当成炮灰。而且我喜欢西处飞，妖市的热闹就够我开心的了，成仙不成仙的，不重要。”
桃灵儿沉默了。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上面还沾着凉瓜的汁水——她也喜欢平安庙的热闹，喜欢捉弄小沙弥，喜欢看青玄打坐时的样子，喜欢听他说修行的道理。可变强的诱惑，像颗种子，悄悄落在了她的心里，顺着灵气的流转，慢慢发了芽。
“对了，你怎么不去寻灵源？”小翠好奇地看着她，“你长在寺庙里，受佛光滋养，灵根比一般的妖纯净，要是得了灵源，肯定能修成大妖！”
桃灵儿攥了攥指尖，凉瓜的汁水在掌心晕开。她想起青玄上次下山前说的“安分些”，想起他教她打坐时说的“心定则灵定”，想起他给她的那本修行小册子，上面写着“修行无捷径，唯有守心方能成道”。
“我……我还要修行。”桃灵儿抬起头，眼神里的向往渐渐淡了些，“青玄说，修行不能走捷径，靠外物得来的力量，终究不是自己的。而且我喜欢这儿，不想离开。”
“青玄？”小翠眨了眨眼，“是这庙里的和尚吗？”
“对！”提到青玄，桃灵儿的语气立刻骄傲起来，“他可厉害了！能净化百年厉鬼，还能点化走火入魔的蛟精，连住持爷爷都要让他三分！”
小翠听得惊讶地张大了嘴：“这么厉害？寺庙里的和尚不都讨厌妖怪吗？他怎么会容忍你待在这儿？”
“他才不讨厌我呢！”桃灵儿撅了撅嘴，却忍不住想起青玄给她的玉符，想起他深夜送来的冰镇绿豆汤，想起他披在她身上的僧袍，“他就是嘴硬，总说我聒噪，却从来没赶我走，还教我修行呢！”
小翠看着她脸上的笑容，像是明白了什么，捂着嘴偷笑：“我看呀，他不是不讨厌你，是喜欢你吧？”
“谁、谁喜欢你了！”桃灵儿的脸颊瞬间红透，像熟透的桃子，连忙低下头，假装看地上的蚂蚁，“你别胡说！他是和尚，我是妖，怎么可能喜欢我！”
“和尚怎么了？妖怎么了？”小翠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我在妖市见过好多跨种族的情侣呢！有狐妖和书生，有蛇妖和郎中，还有树妖和道士呢！只要心里喜欢，种族算什么？”
桃灵儿的心跳得更快了，指尖都有些发烫。她想起月下青玄温和的眼神，想起他替她擦掉嘴角的桂花糕碎屑，想起他说“只要你好好修行，贫僧便不会离开”，那些平日里被她忽略的细节，此刻像走马灯一样在脑海里闪过，带着点甜意，又有点慌乱。
“我、我才没有喜欢他！”桃灵儿猛地站起身，却忘了自己在树枝上，脚下一滑，眼看就要摔下去——一只手突然伸过来，稳稳抓住了她的手腕。
指尖传来熟悉的微凉触感，带着檀香的气息。桃灵儿抬头，就见青玄不知何时站在了树下，仰头看着她，眼底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无奈，另一只手里还拿着串紫檀念珠，显然是刚从禅房出来。
“又胡闹。”青玄的声音依旧清冷，却没像往常那样责备，只是轻轻用力，把她从树枝上拉了下来，“站在树上也不安分。”
桃灵儿的脸颊更红了，连忙抽回手，往后退了两步，不敢看他的眼睛，只盯着自己的脚尖：“我、我只是和小翠聊天。”
小翠也从树枝上跳下来，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好奇地打量着青玄——眼前的和尚气质清冷，周身萦绕着淡淡的佛光，却并不让人害怕，反而有种让人安心的力量，只是那双眼睛太深，像藏着千年的秘密，让她不敢首视。
“青玄大师。”小翠学着人类的样子，对着青玄行了个礼，“我是路过的青鸾鸟妖，名叫小翠，在此歇脚，打扰了。”
青玄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她发间的彩色羽毛上，又扫过她裙摆上的泥土，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却没多问，只是淡淡说：“平安庙不拒过路修行者，但不可在此生事。”
“我知道！”小翠连忙点头，“我歇会儿就走，绝不添麻烦！”
青玄“嗯”了一声，没再说话，转身看向桃灵儿：“住持让你去前殿帮忙整理经书，你忘了？”
“啊！我忘了！”桃灵儿猛地想起今早住持的吩咐，连忙拍了拍脑袋，“我这就去！”
她说着，对着小翠摆了摆手，转身就往前殿跑，脚步匆匆，像是在躲避什么，连怀里的凉瓜都忘了拿。青玄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禅院门口，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柔和，随即又恢复了平静，转头看向小翠：“你从南边来？”
“是。”小翠点头，有点惊讶他会主动搭话。
“妖市的‘灵源’传闻，你可知晓？”青玄的声音很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小翠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问起灵源，连忙点头：“知道，妖市的妖怪都在说，说灵源能让人一步成仙，好多大妖都去寻了。大师也知道灵源？”
青玄没回答，只是指尖的念珠转得慢了些，目光看向远方的天空——那里云淡风轻，却像是藏着看不见的暗流。他想起雾隐镇厉鬼身上的邪异之气，想起松鸣山深处的诡异波动，想起慧明提到的“上古禁忌力量”，这些线索像散落的珠子，此刻被“灵源”这条线串了起来，隐隐指向一个更危险的真相。
“那些寻灵源的妖族，可有异常？”青玄又问，语气依旧平淡，却多了几分凝重。
“异常？”小翠仔细想了想，“好像有……我在妖市见过几个寻灵源的大妖，身上带着很重的戾气，眼神也怪怪的，像是被什么东西控制了一样。有次两个大妖因为抢灵源的线索打起来，下手特别狠，差点把妖市的摊子都拆了，最后还是妖市的守护者出面才制止的。”
青玄的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指尖的念珠停在刻着“心”字的珠子上。戾气、被控制……这和他之前遇到的怨煞、邪祟何其相似。看来那所谓的“灵源”，绝非什么能助人成仙的宝贝，反而可能是引妖入魔的诱饵，是幕后黑手用来收集力量的工具。
“多谢告知。”青玄点了点头，语气恢复平静，“你赶路辛苦，可去厨房取些点心和水，歇够了再走。”
“谢谢大师！”小翠眼睛一亮，连忙道谢——她早就听说寺庙的素斋好吃，只是不好意思开口，没想到青玄会主动邀请。
青玄没再说话，转身朝着禅房走去。阳光落在他的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满是桃花瓣的地上，像一道沉默的屏障。小翠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这个和尚身上藏着太多秘密，尤其是提到灵源时，他眼底的凝重，让她心里莫名地有些发慌。
前殿的经书架旁，桃灵儿正拿着本《金刚经》，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眼前总浮现出小翠说的“喜欢”，浮现出青玄拉她手腕时的温度，浮现出他眼底的柔和，心跳得像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还是烫的，像刚被晒过的桃花瓣。
“灵儿师姐，你怎么了？脸这么红？”觉能端着一摞经书走过来，见她对着经书发呆，忍不住问道，“是不是中暑了？”
“没有！”桃灵儿立刻回过神，把《金刚经》往书架上放，却因为心慌，差点把经书碰掉，“我、我就是有点热。”
觉能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却没再多问，只是把经书放在她面前：“住持说这些经书要按年代整理，你帮忙分分类。对了，青玄大师刚才问起你，说你是不是忘了整理经书，让我来看看。”
桃灵儿的心跳又漏了一拍——他居然还惦记着她没去整理经书？他是不是听到她和小翠的聊天了？他是不是知道小翠说的“喜欢”了？
无数个念头在她脑海里打转，让她连经书的字都认不清了。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静下心来，指尖抚过泛黄的书页——青玄说，修行要守心，不能被外物干扰。可“喜欢”这件事，是不是也算“外物”？她不知道，只觉得心里像被塞进了一朵刚开的桃花，又甜又痒，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禅房里，青玄坐在蒲团上，指尖的念珠匀速转动，目光却落在窗外的老桃树上。树枝随风轻轻晃动，像是在诉说着什么。他想起小翠说的“灵源能让人一步成仙”，想起桃灵儿听到时眼中的向往，想起她刚才慌乱的样子，眼底的凝重又深了几分。
灵源的传闻绝非偶然，背后一定有推手在操纵，而那些被诱惑的妖族，恐怕会成为下一个“怨煞”，下一个“蛟精”。更让他担心的是，桃灵儿灵根纯净，灵气充沛，若是被幕后黑手盯上，恐怕会成为他们夺取灵源的工具——不，他绝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青玄抬手，指尖泛起淡淡的金光，朝着老桃树的方向轻轻一点。一道无形的屏障笼罩住桃树，比之前的禁锢更坚固，也更隐蔽，既能护住桃树的灵气，也能阻挡外界的窥探。做完这一切，他才收回手，重新闭上眼，指尖的念珠再次转动起来，只是这一次，转得格外慢，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坚定。
午后的蝉鸣依旧，禅院的桃花香依旧，可空气中，却悄然多了一丝紧绷的气息——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像暗流涌动的湖面，一场围绕着“灵源”的危机，正顺着风的方向，朝着平安庙，朝着树下的桃花妖，朝着禅房里的僧人，慢慢逼近。
小翠歇了半个时辰，便告辞离开了。临走前，她给桃灵儿留下了一根彩色羽毛，说要是想去找她，就拿着羽毛往南飞，她能感应到羽毛的气息。桃灵儿把羽毛藏在树洞里，看着小翠的身影消失在山道尽头，心里既向往妖市的热闹，又舍不得平安庙的一切——尤其是舍不得那个总是毒舌，却会默默护着她的和尚。
夕阳西下时，桃灵儿整理完经书，回到禅院。青玄正坐在石桌旁阅经，桌上放着杯刚泡好的茶，冒着淡淡的热气。见她回来，他抬头看了一眼，淡淡说：“桌上有绿豆汤，刚冰好的。”
桃灵儿走到石桌旁，果然看到一个白瓷碗，里面装着冰镇绿豆汤，上面还飘着颗樱桃——是她最喜欢的吃法。她拿起碗，喝了一口，凉意顺着喉咙滑下去，驱散了夏日的燥热，也驱散了心里的慌乱。
“青玄，”桃灵儿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你知道‘灵源’吗？”
青玄阅经的手顿了顿，抬眸看她，眼底带着点探究：“你听小翠说了？”
“嗯。”桃灵儿点头，小声说，“她说灵源能让人一步成仙，好多妖怪都去寻了。”
青玄合上书页，看着她：“你想去？”
桃灵儿摇了摇头，眼神坚定：“不想。你说修行没有捷径，我想靠自己变强，不想走歪路。而且……”她顿了顿，脸颊又红了，“而且我喜欢这儿，不想离开。”
青玄看着她眼底的坚定，看着她泛红的耳尖，指尖的念珠转了一圈，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柔和，却没说什么，只是重新拿起经书，淡淡说：“好好修行，比什么都强。”
“嗯！”桃灵儿用力点头，喝了口绿豆汤，甜意从舌尖蔓延到心里。她看着青玄认真阅经的侧脸，看着夕阳落在他发间的金光，忽然觉得，有没有灵源，能不能一步成仙，都不重要了。只要能留在平安庙，留在他身边，慢慢修行，慢慢长大，就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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