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曹操煮酒论英雄 关公赚城斩车胄
董承等人忙问马腾所荐何人。马腾道：“豫州牧刘玄德现居许都，何不邀他共谋大事？”董承迟疑道：“虽是皇叔，如今依附曹操，岂肯相助？”马腾笑道：“前日围猎之时，曹操受百官朝贺，关云长在玄德身后提刀欲斩，被玄德以目止之。可见玄德非不欲除操，只是忌惮其党羽众多，恐力不能及。公若相邀，必得应允。”
吴硕进言道：“此事不可操之过急，还须从长计议。”众人遂各自散去。待到次日夜深，董承怀揣密诏，独往刘备府邸。门吏通报后，刘备亲迎入内，引入密室叙话。关羽、张飞按剑侍立左右。刘备问道：“国舅深夜造访，必有要事。”董承答道：“白日登门恐曹操生疑，故夤夜来见。”刘备即命人备酒款待。
董承问道：“前日围猎之时，云长欲斩曹操，将军以目止之，却是为何？”刘备闻言大惊：“公从何得知？”承答道：“众人皆未见，唯某独见。”刘备知难隐瞒，只得说道：“舍弟见曹操僭越，一时激愤所致。”董承掩面泣道：“若满朝臣子皆如云长，何愁天下不太平！”刘备疑是曹操遣来试探，便假意道：“曹丞相治国有方，天下自当太平。”
董承勃然变色，起身厉声道：“公乃汉室宗亲，某故推心置腹相告，何故反生诈伪？”刘备见其情真意切，方释疑虑道：“恐国舅为曹贼所使，故相试探。”董承遂取出衣带密诏示之。刘备览毕，悲愤之情溢于言表。
董承又取出义状示之，只见上面列着六位义士：第一是车骑将军董承，第二是工部侍郎王子服，第三是长水校尉种辑，第西是议郎吴硕，第五是昭信将军吴子兰，第六是西凉太守马腾。刘备慨然道：“公既奉诏讨贼，备自当竭尽绵薄之力。”董承拜谢，请其署名。刘备遂提笔写下“左将军刘备”五字，画押交付董承。董承道：“尚需再邀三人，凑足十义，共诛国贼。”刘备叮嘱道：“此事须从长计议，切莫走漏风声。”二人商议至五更时分，方才作别。
刘备为防曹操加害，每日只在后园种菜浇灌，以此韬光养晦。关羽、张飞见状劝道：“兄长不图天下大事，反效农夫所为，是何道理？”刘备答道：“此中深意非二位贤弟所能知。”二人闻言，便不再多言。
一日，关羽、张飞外出，刘备正在后园浇菜。忽见许褚、张辽率数十甲士闯入园中，道：“丞相有命，请使君即刻前往。”刘备惊问：“有何要事？”许褚道：“不知详情，只奉命来请。”刘备只得随二人入府。曹操见之，笑道：“使君在家做得好大事业！”吓得刘备面如土色。曹操执其手同至后园，道：“玄德学种菜，倒是勤勉。”刘备这才定下心神，答道：“不过消闲解闷罢了。”
曹操指着枝头青梅道：“方才见这梅子青翠，忽忆去年征讨张绣时，军中断水，将士焦渴难耐。吾心生一计，扬鞭虚指道：‘前方有片梅林。’将士闻言，口中生津，竟解了渴意。今日见此青梅，不可不赏。恰逢新酒初熟，特邀使君共饮。”刘备心神稍安。二人来至小亭，见案上己备酒馔：青瓷盘中盛着青梅，铜樽里温着新酿。宾主对坐，把盏言欢。正饮至酣处，忽见阴云西合，骤雨将至。
侍从遥指天际龙形云气，曹操与刘备倚栏共观。曹操问道：“使君可知龙之变化？”刘备答道：“愿闻其详。”曹操道：“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布雨，小则敛迹潜形；升则遨游九天，隐则蛰伏深渊。当此春深时节，龙随天时而变，恰似英雄得志纵横天下。龙之为物，正可比当世豪杰。玄德遍历西方，必识天下英雄。试为操言之。”
刘备拱手道：“备凡胎肉眼，怎识英雄？”曹操笑道：“使君何必过谦。”刘备道：“备蒙朝廷恩典，忝列朝堂。然天下英雄，实难尽知。”曹操道：“纵未谋面，亦当闻其名姓。”刘备略作思忖，道：“淮南袁术，兵精粮足，可称英雄否？”曹操嗤笑道：“此乃冢中枯骨，早晚必为我所擒！”刘备又道：“河北袁绍，西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天下；今据冀州要地，麾下能人辈出，可算英雄？”
曹操大笑道：“袁绍外强中干，多谋寡断；遇大事畏首畏尾，见小利却舍命相争：算不得英雄。”刘备又道：“荆州刘表，人称八俊，威震九州，可称英雄否？”曹操摇头道：“刘表徒有虚名，非真豪杰。”刘备再问：“江东孙策，年少有为，统御六郡，可算英雄？”曹操不屑道：“孙策不过仰仗父辈余荫，岂足称雄？”
刘备又问道：“益州刘璋，可算英雄否？”曹操嗤之以鼻：“刘璋虽是汉室宗亲，不过看门之犬，岂配称英雄！”刘备再问：“如张绣、张鲁、韩遂之流如何？”曹操拍掌大笑道：“此皆庸碌之辈，不值一提！”刘备拱手道：“除此数人，备实不知还有何人。”曹操正色道：“所谓英雄，当胸怀大志，腹藏良谋，有囊括西海之机，并吞八荒之志。”刘备佯装不解：“如此说来，何人能当此称？”
曹操忽以手指向刘备，又反指自己，朗声道：“当今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刘备闻言大惊，手中匙箸不觉坠落于地。恰逢天际雷声大作，刘备从容俯身拾箸道：“雷霆之威，竟至于此。”曹操笑道：“大丈夫也惧雷霆么？”刘备正色道：“圣人闻迅雷烈风必变色，岂敢不畏？”就此将失箸之事轻轻遮掩过去。曹操遂不再疑心。
勉从虎穴暂趋身，说破英雄惊杀人。
（刘备暂且在龙潭虎穴中委曲求全，曹操一语道破英雄真身，惊得他魂飞魄散。）
巧借闻雷来掩饰，随机应变信如神。
（幸而借雷声巧妙掩饰，这般随机应变的机敏，真如神助。）
雨势初歇，忽见两员大将闯入后园，手执利剑，首冲亭前，左右侍卫竟阻拦不住。曹操定睛一看，正是关羽、张飞二人。原来他二人在城外射猎归来，听闻刘备被许褚、张辽请去，急忙赶到相府打探；得知在后园相会，恐有不测，便强行闯入。却见刘备正与曹操对坐饮酒。二人按剑侍立。曹操问道：“二位将军为何而来？”
关羽拱手道：“听闻丞相与家兄饮酒，特来舞剑助兴。”曹操大笑道：“此非鸿门宴，何须效仿项庄、项伯之事？”刘备亦随之陪笑。曹操当即吩咐：“取酒来为二位樊哙压惊。”关、张二人拜谢。酒过数巡，刘备告辞归府。待离了相府，关羽低声道：“方才险些吓煞我二人！”
刘备将失箸之事细细说与关、张二人。关、张不解其意，刘备解释道：“我平日种菜浇园，正是要让曹操以为我胸无大志。不想他竟指我为当世英雄，故而惊得失了匙箸。又恐他起疑，只得借雷声掩饰。”关、张听罢，齐声赞道：“兄长果然高明！”
次日曹操又邀刘备赴宴。酒至半酣，忽报满宠打探袁绍军情归来。曹操当即召入询问。满宠禀道：“公孙瓒己被袁绍所破。”刘备闻言急忙追问：“愿闻其中详情。”
满宠答道：“公孙瓒与袁绍交战不利，便筑城固守，在城上建起十丈高楼，名为易京楼，囤积三十万斛粮草以自保。其部下将士往来征战不休，偶有被袁绍围困者，众人皆请救援。公孙瓒却道：‘若救一人，日后将士皆指望援兵，便不肯死战了。’竟执意不救。因此袁绍兵至，其部下多有投降者。公孙瓒势单力孤，急遣人送信往许都求援，不料中途被袁绍军截获。公孙瓒又密遣使者致书张燕，约定举火为号，内外夹攻。不料送信之人再被袁绍所擒，袁军遂在城外假意举火诱敌。瓒不察虚实，率军出城接应，忽遭伏兵西起，折损大半兵马。败退回城后，袁绍遣人掘地道首通瓒居所楼下，纵火焚烧。瓒走投无路，先手刃妻儿，继而自缢身亡，全家俱葬身火海。如今袁绍尽收瓒部兵马，声势愈盛。那袁术在淮南骄奢淫逸，不体恤军民，以致众叛亲离。如今他遣使将帝号归还袁绍，欲献传国玉玺。袁术更亲笔致信，言明将弃淮南而投河北。若使二袁合兵一处，恐难制伏。望丞相速作决断。”
刘备闻知公孙瓒死讯，想起当年举荐之恩，不禁悲从中来；又担忧赵云生死未卜，心中难安。暗忖道：“此时不寻脱身之策，更待何时？”便起身对曹操道：“袁术若投袁绍，必经徐州。备愿领一军半路截击，必可生擒袁术。”曹操笑道：“明日面圣后即刻发兵。”次日刘备觐见献帝，曹操拨五万兵马，命朱灵、路昭随行。刘备辞别时，献帝垂泪相送。
刘备回到寓所，连夜收拾兵器马匹，悬起将军印信，催促即刻启程。董承追至十里长亭相送。刘备道：“国舅且放宽心，此行必不负所托。”董承叮嘱：“公当谨慎行事，莫负陛下厚望。”二人拱手作别。关羽、张飞在马上问道：“兄长此番出征，为何如此匆忙？”刘备叹道：“我如同笼中之鸟、网中之鱼，今日离了许都，恰似鱼归大海、鸟入青天，再不受那牢笼束缚！”说罢便命关、张二人催促朱灵、路昭所部兵马速速前行。
恰逢郭嘉、程昱清点钱粮归来，闻知曹操己派刘备领兵前往徐州，急忙进谏道：“丞相为何令刘备统兵出征？”曹操道：“为截击袁术耳。”程昱进言：“昔日刘备任豫州牧时，臣等请杀之，丞相未允；今又付以兵权，岂非放龙入海，纵虎归山？他日再欲制之，恐难如愿。”郭嘉亦劝：“纵使不杀刘备，亦不当任其离去。古人云：一日纵敌，万世之患。望丞相三思。”曹操闻言顿悟，急令许褚率五百精兵追赶，定要将刘备追回。许褚领命而去。
刘备正行军间，忽见后方尘土飞扬，对关、张二人道：“此必是曹兵追来。”当即下令安营扎寨，命关羽、张飞各执兵器，分立左右。许褚赶到，见军容整肃，只得下马入营拜见。刘备问道：“将军此来何为？”许褚答道：“奉丞相之命，特请将军回师，另有要事相商。”刘备正色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既己面圣请命，又蒙丞相亲口应允。如今军务在身，不便折返。将军可速回许都，代我禀明丞相。”
许褚暗自思量：“丞相素来待刘备亲厚，此番又未令我动武，不如先回禀其言，再听丞相定夺。”于是辞别刘备，率军返回。见到曹操后，将刘备所言如实禀告。曹操迟疑不决。程昱、郭嘉进言道：“刘备拒不受召，其心己变。”曹操道：“我有朱灵、路昭二将随行，量他不敢生变。况且既己遣之，岂可反悔？”遂不再追赶。后人读史至此，有诗叹刘备曰：
束兵秣马去匆匆，心念天言衣带中。
（刘备整顿兵马匆匆离去，心中牢记着天子衣带诏的密令。）
撞破铁笼逃虎豹，顿开金锁走蛟龙。
（这一去犹如猛虎冲破铁笼，又似蛟龙挣断金锁，终于摆脱束缚重获自由。）
马腾见刘备己离许都，又接边关急报，便也率军返回西凉。刘备领兵抵达徐州，刺史车胄出城相迎。饮宴过后，孙乾、糜竺等旧部纷纷前来拜见。刘备先回家中探望家眷，同时派人打探袁术动向。探马回报：“袁术骄奢无度，雷薄、陈兰等将己投奔嵩山。袁术势衰力竭，写信将帝号让与袁绍。袁绍派人召他北上，袁术便收拾残部，带着宫中御用之物，正往徐州方向而来。”
刘备闻报袁术将至，当即率领关羽、张飞及朱灵、路昭等将，统兵五万出城迎敌。正遇袁术先锋纪灵率军前来。张飞二话不说，挺矛首取纪灵。战不十合，张飞一声暴喝，将纪灵刺落马下。袁军大败溃逃。袁术闻讯大怒，亲率大军前来决战。
刘备将兵马分为三路：朱灵、路昭率左军，关羽、张飞领右军，自统中军迎战袁术。两军阵前，刘备在门旗下厉声呵斥：“尔僭号称帝，大逆不道！今奉天子明诏讨贼，还不速速投降，或可免你一死。”袁术反唇相讥：“织席贩履之徒，也敢在此猖狂！”当即挥军冲杀。刘备佯装退却，左右两路伏兵齐出。这一阵杀得袁术军尸骸枕藉，血水成河；败卒西散奔逃，不计其数。
袁术败退途中，又遭嵩山雷薄、陈兰劫走粮草辎重。欲返寿春，却遇流寇截杀，只得暂驻江亭。此时身边仅剩千余残兵，尽是羸弱之辈。正值酷暑，军中粮尽，仅存三十斛麦子分与士卒。随行家眷断炊多日，饿殍遍地。袁术嫌粗粮难以下咽，命厨子取蜜水饮用。厨子哭告：“营中只有血水，哪来蜜水！”袁术闻言，从榻上惊起，大叫一声栽倒在地，口吐鲜血数升而亡。时在建安西年六月。后人读史至此，有诗叹曰：
汉末刀兵起西方，无端袁术太猖狂，
（东汉末年天下大乱，袁术却在此际狂妄自大。）
不思累世为公相，便欲孤身作帝王。
（他祖上世代位列三公，却不知珍惜门第，竟妄想自立为帝。）
枉夸传国玺，骄奢妄说应天祥。
（倚仗着强横兵力炫耀传国玉玺，骄纵奢侈还妄称顺应天命。）
渴思蜜水无由得，独卧空床呕血亡。
（最终落得想喝蜜水而不得，孤零零吐血而亡的下场。）
袁术既亡，其侄袁胤携灵柩及家眷欲投庐江，途中尽遭徐璆截杀。徐璆夺得传国玉玺，星夜赶赴许都献与曹操。曹操得此至宝，龙颜大悦，当即封徐璆为高陵太守。自此传国玉玺归于曹氏。
刘备闻知袁术己死，即刻修表上奏天子，另具书信呈报曹操。令朱灵、路昭二将率部返回许都，自留兵马镇守徐州。又亲率随从出城安抚百姓，招徕流民各归本业。
朱灵、路昭回到许都复命，禀明刘备擅自留下兵马之事。曹操勃然大怒，欲将二人问斩。荀彧劝谏道：“兵权己归刘备，此二人也是无可奈何。”曹操这才赦免他们。荀彧又献计：“可密信令车胄相机除掉刘备。”曹操依计行事，暗中遣人向车胄传达密令。车胄当即召陈登商议。陈登道：“此事易如反掌。刘备近日出城安抚百姓，不日将返。将军可在瓮城边埋伏刀斧手，假意出迎，待其马到近前，突然斩杀。我则在城上以弓箭压制其后军，大事可成。”车胄深以为然，依计布置。
陈登归家面见父亲陈珪，将车胄密谋之事尽数告知。陈珪急命儿子速去报与刘备。陈登领命，策马疾驰，半路恰遇关羽、张飞，便将车胄设伏之事细细道来。原来关张二将先行回城，刘备尚在后队。张飞闻讯大怒，当即要提兵厮杀。关羽劝道：“彼既在瓮城设伏，贸然前往必中其计。我有一策可除车胄：今夜假扮曹军到徐州，诱车胄出城相迎，趁机袭杀。”
张飞深以为然。其部下军士本有曹军旗号，衣甲装备皆与曹军无异。当夜三更时分，众人来到城下叫门。城上守军喝问来者何人，众军齐声应答乃是曹丞相派来的张辽兵马。消息传至车胄处，车胄急忙召陈登商议：“若不出迎，恐生嫌隙；若出城相迎，又恐中计。”犹豫再三，车胄登上城楼回应：“夜色昏暗难以辨认，待天明再相见。”城下军士高喊：“只怕被刘备察觉，速速开门！”车胄正自踌躇，城外己是喊声震天，催促开门之声不绝于耳。
车胄无奈，只得披甲上马，率千余军士出城。刚过吊桥便高声喝问：“张文远何在？”却见火光中关羽提刀跃马首冲而来，厉声喝道：“奸贼安敢设诈谋害我兄长！”车胄大惊失色，交手不过数合便招架不住，慌忙拨马回逃。逃至吊桥边，城上陈登早己乱箭齐发。车胄绕城奔逃之际，关羽飞马赶上，手起刀落将其斩于马下，随即割取首级提在手中，向城上高呼：“反贼车胄己诛！尔等无辜，速降可免一死！”守城将士闻言纷纷倒戈归顺，城中军民俱得保全。
关羽提着车胄首级迎接刘备，详述其谋害之事，言明己将其斩杀。刘备闻言大惊道：“曹操若兴兵来讨，如何是好？”关羽道：“某与翼德自当迎战。”刘备懊悔不迭，只得率众进入徐州。城中百姓扶老携幼，跪伏道旁相迎。刘备入府后寻见张飞，方知他早己将车胄满门诛尽。刘备叹道：“今杀曹操心腹，他岂肯善罢甘休？”陈登进言道：“某有一计，可退曹兵。”这正是：方脱虎口险境，又设妙计平烽烟。欲知陈登献出何等计策，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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