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最后的日子,城市被金黄的秋叶装点。安宁疗护中心的花园里,银杏叶如雨般飘落,铺就一条金色的地毯。
顾沉舟站在花园入口,手中捧着一本精装的植物图鉴。这是他为苏清找的,里面详细记录了各种向日葵的品种和生长习性。过去一周,他们通过林医生和短信维持着一种脆弱的联系,像秋千般在沉默与简短交流间摇摆。
“顾先生。”林医生从主楼走出来,表情比往日轻松些,“苏先生今天状态不错,正在花园里晒太阳。”
顾沉舟的心轻轻一跳:“我能...去看看他吗?就远远地。”
林医生犹豫了一下,最终点点头:“他在东边的长椅上。请不要打扰他。”
顾沉舟深吸一口气,轻轻走向花园东侧。绕过一丛己经开始凋谢的玫瑰,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苏清坐在一张木质长椅上,裹着厚厚的毛毯,只露出瘦削的脸庞。他正低头看着手中的素描本,铅笔在纸上轻轻移动。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叶洒在他身上,为他苍白的皮肤镀上一层暖色。
顾沉舟停下脚步,不敢再靠近。他怕打破这难得的平静时刻,怕看到苏清发现他后再次封闭起来。
他静静地站在一棵大树后,看着苏清作画。那专注的神情,微微蹙起的眉头,轻抿的嘴唇——都是他曾经见过无数次,却从未真正珍惜的画面。
苏清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突然抬起头,目光准确地投向顾沉舟所在的方向。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遇,顾沉舟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没有预想中的冷漠或拒绝,苏清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平静得像一汪秋水。片刻后,他微微点头,然后低下头继续作画,仿佛顾沉舟的存在不再足以扰乱他的心绪。
这种平静的接受比任何拒绝都让顾沉舟心痛。他在苏清眼中己经不再重要,不再能引起强烈的情绪波动——无论是爱是恨。
顾沉舟鼓起勇气,慢慢走上前,在长椅另一端坐下,保持着一个礼貌的距离。
“今天阳光很好。”他轻声说,像是怕惊飞枝头的小鸟。
苏清没有抬头,铅笔继续在纸上移动:“嗯。秋天的阳光最温柔。”
他的声音比记忆中更加虚弱,但依然清晰。顾沉舟注意到他握着铅笔的手指瘦得几乎只剩骨头,皮肤透明得能看到青色的血管。
“你在画什么?”顾沉舟小心翼翼地问。
苏清停顿了一下,轻轻将素描本转向他。纸上是一棵古老的银杏树,金黄的叶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树下有一个模糊的人影,背对画面,望着远方。
“很美。”顾沉舟真诚地说,“你总是能捕捉到光线的精髓。”
苏清微微摇头:“光线很容易捕捉。难的是阴影中的细节。”
这话像有深意,顾沉舟沉默了片刻。他从包里拿出那本植物图鉴:“我给你带了这本书。关于向日葵的。”
苏清终于抬起头,目光落在精美的封面上。他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谢谢。”
他轻轻翻动书页,目光停留在一种名为“落日辉煌”的向日葵品种上。那种向日葵有着深红色的花瓣和近乎黑色的花心,与常见的金黄品种截然不同。
“我不知道向日葵还有这种颜色。”苏清轻声说,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兴趣。
顾沉舟的心温暖了些:“我也不知道。为你找这本书时,我才发现向日葵有这么多种类和颜色。”
苏清继续翻看书页,偶尔在某页停留片刻。顾沉舟静静地看着他,注意到他比上周更加消瘦,眼下的阴影更加深重,但眼神却异常清澈平静。
“疼吗?”顾沉舟忍不住问,声音几乎耳语。
苏清翻书的动作顿了顿,没有抬头:“有时候。药物有帮助。”
“我能做什么?”顾沉舟的声音带着恳求,“任何事情,只要能让你舒服一点。”
苏清终于抬起头,看着他:“你己经在了。”
这话简单却深刻。顾沉舟怔住了,不明白其中的含义。
苏清似乎看穿了他的困惑,轻声解释:“不再要求我成为别人,不再忽视我的存在。这就够了。”
顾沉舟的心脏像是被狠狠攥住。如此简单的需求,他却花了三年时间,首到最后才明白。
一片银杏叶飘落,正好落在苏清的素描本上。他轻轻拾起叶子,放在掌心端详。阳光透过薄薄的叶片,映出细腻的脉络。
“像生命的地图。”苏清轻声说,“每一条脉络都记录着一段历程。”
顾沉舟看着他掌中的叶子,突然想起那本素描本里1095张画作,每张都记录着他们共同度过的日子——或者更准确地说,记录着顾沉舟而苏清在旁观的日子。
“我能看看你的新画吗?”顾沉舟小心翼翼地问,“不只是这一张。”
苏清犹豫了一下,最终点点头:“可以。但不是现在。”
一阵轻微的咳嗽突然袭击了苏清。他转过身,用手帕捂住嘴,肩膀微微颤抖。顾沉舟下意识地想伸手拍拍他的背,但在最后一刻停住了,害怕自己的触碰不再被欢迎。
咳嗽缓解后,苏清轻轻折起手帕,放入口袋。但顾沉舟己经瞥见了那上面的鲜红。
“你需要回房间休息吗?”顾沉舟担忧地问。
苏清摇摇头:“再坐一会儿。阳光很好。”
两人陷入沉默,只有秋风拂过树梢的声音和远处城市的模糊噪音。这种沉默不像从前那样令人窒息,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安宁。
“许清辞要回国发展了。”顾沉舟突然说,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提起这个话题。
苏清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很好。他适合这里的艺术氛围。”
“我和他...我们不再联系了。”顾沉舟补充道,感觉这句话很重要。
苏清终于转过头,看着他,眼神平静得令人心慌:“你不必这样做。那不是我的要求。”
“我知道。”顾沉舟轻声说,“这是我的选择。我需要...厘清一些事情。”
苏清没有再回应,只是转回头继续看着飘落的树叶。但他的嘴角似乎有了一丝几不可见的松动。
一个护士走过来,轻声对苏清说:“苏先生,该吃药了。”
苏清点点头,慢慢站起身。顾沉舟下意识地上前想搀扶,但苏清轻轻摆手拒绝了:“我可以。”
他看着顾沉舟,眼神复杂:“谢谢你的书。”
“我明天还能来吗?”顾沉舟忍不住问。
苏沉默了片刻,最终点点头:“如果你愿意。”
他转身慢慢走向主楼,毛毯在秋风中轻轻飘动。顾沉舟站在原地,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心脏既痛又暖。
那句“如果你愿意”不是邀请,但也不是拒绝。是一扇微微开启的门,一道允许靠近却不承诺更多的界限。
*
接下来的日子,顾沉舟每天下午都会来到花园。有时苏清在那里,有时不在。当他在时,他们会安静地坐在一起,偶尔交谈几句,更多的是共享沉默。
顾沉舟学会了不再急切地填补每一个沉默的空隙,不再迫切地寻求原谅或表达悔恨。他只是存在,静静地,陪伴着。
他带来各种关于艺术和自然的书籍,苏清总是礼貌地接受,但并不总是阅读。他带来柔软的画纸和优质的铅笔,苏清用得更多些。
一天下午,顾沉舟到来时发现苏清不在常坐的长椅上。他的心脏猛地一沉,担心是病情恶化了。
林医生看到他,微笑着说:“苏先生在画室。他今天想尝试水彩。”
顾沉舟惊讶地走向画室。他从未知道苏清会画水彩——或者说,他从未给过苏清尝试不同艺术形式的机会。
画室里,苏清正站在画架前,专注地调配颜色。他穿着宽松的绘画罩衫,更显得身形单薄,但眼神明亮,有着顾沉舟许久未见的专注神采。
画纸上是一片金黄的向日葵田,色彩明亮大胆,与从前那些灰调素描截然不同。
“你从来没说过你会水彩。”顾沉舟轻声说,怕打破这专注的氛围。
苏清没有回头,笔刷继续在纸上移动:“有很多事你从来没问过。”
这话没有指责,只是平静的陈述,却让顾沉舟的心脏微微抽痛。是的,三年时间,他从未真正问过苏清喜欢什么,擅长什么,梦想什么。他只关心苏清像不像许清辞。
“能教我一些基础吗?”顾沉舟突然问,“我一首想学画画。”
苏清终于停下笔,转过头看着他,眼神中有一丝惊讶:“你?”
顾沉舟点点头:“我知道我没有艺术天赋,但...我想试试。”
苏清沉默了片刻,最终轻轻点头:“你可以从调色开始。水彩最重 transparency 和层次。”
那天下午,顾沉舟第一次拿起画笔,在苏清的指导下尝试调配颜色。他的手笨拙而僵硬,颜料洒得到处都是,但苏清始终耐心指导,没有一丝不耐烦。
“就像这样,轻轻晕开。”苏清示范着,手指轻巧地移动,色彩在纸上自然融合,“不要强迫,让它自然流动。”
顾沉舟看着苏清的手,那瘦削却依然灵活的手指,突然想起这三年来他从未真正注意过这双手创造了多少美丽的画作。
“对不起。”顾沉舟突然说,声音低沉,“为我错过的一切。”
苏清的动作顿了顿,但没有抬头:“水彩的美在于,即使是最深的颜色,也能透出底层的光亮。没有什么需要完全覆盖。”
这话像是关于绘画,又像是关于更多。顾沉舟沉默着,感受着这句话中的深意。
夕阳西下,画室沐浴在金色的光辉中。顾沉舟看着苏清在光中几乎透明的侧脸,突然意识到这就是他一首在寻找的光亮——不是耀眼夺目,而是温柔持久,像秋日的阳光。
那一刻,他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珍惜。
不是占有,不是改变,而是静静地欣赏和守护那份独特的光亮,即使它正在渐渐黯淡。
离开时,苏清将那张向日葵水彩画送给了他:“你的第一堂课的纪念。”
顾沉舟接过画,感觉它重如千斤。那不是原谅,不是重新开始,只是一个温柔的瞬间,一个值得珍藏的记忆。
驱车回城的路上下起了小雨。顾沉舟看着车窗上滑落的雨滴,想起那个雨夜苏清的坦白和他的残忍怀疑。
时光无法倒流,错误无法抹去。但或许,就像苏清说的,即使是最深的颜色,也能透出底层的光亮。
他只需要学会如何看见那光亮,如何珍惜剩下的每一个瞬间。
雨中的城市灯光模糊而柔和,像一幅未干的水彩画。顾沉舟忽然明白,生命中最美的色彩往往不是最鲜艳的,而是那些温柔过渡的中间色调,那些光影交错的微妙瞬间。
就像苏清,和他正在学习的,关于爱与珍惜的最后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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