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的苦杏仁味混着血腥，糊在嗓子眼，火烧火燎。
张景和枯瘦指尖拈着那半截染血的针尾，毒蛇般的目光盯死了角落里抖成筛糠的年轻医官。
那医官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像离水的鱼，一个字也吐不出。
死寂。
空气沉得像铅，压得人喘不过气。
“张院判！” 牢门外阴影里，皇帝那嘶哑低沉、压抑着滔天风暴的声音猛地响起，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落，“验！给朕验清楚！这针…到底什么来路！”
张景和枯瘦的身躯猛地一震！
他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死死盯着指尖那半截染血的针尾，仿佛要将它看穿！火光跳跃下，针尾那细微的圆形断口边缘，似乎沾着一点极其微小的、不易察觉的…暗褐色污渍？
他不再犹豫，枯树皮般的手极其稳定地探入怀中，这次摸出的不是羊脂玉盒，而是一个扁平的、边缘磨得发亮的黄铜小盒。盒盖弹开，里面嵌着一块小小的、质地温润的黑色试金石。
这是验金辨纹的器物！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半截针尾断口处，在试金石光滑的黑色表面，极其轻微地…刮蹭了一下。
动作细微，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一道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分辨的金属刮痕，留在了黑色的试金石上。
张景和深吸一口气，将试金石凑到牢门口狱卒手中那跳跃的火把光芒下，眯起眼睛，细细审视！
昏黄摇曳的光线，如同最精密的刻刀，照亮了那道细微的刮痕。
就在那刮痕最中心、最细微的纹理里！
借着火光的折射！
赫然显现出——
一个极其微小、却异常清晰的图案！
那是一朵线条流畅、雍容华贵的…盛放牡丹！
而在那牡丹花蕊中央，一只展翅欲飞、尾羽华美的凤凰，正以极其精巧的姿态，穿花而过！
凤穿牡丹！
宫廷御用！而且是唯有中宫皇后凤仪宫才配使用的顶级御制纹样！
“嘶——！”
张景和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因为极致的震惊而彻底变了调！如同裂帛！
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瞳孔瞬间缩成了针尖！死死盯着试金石上那微小的、却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纹路，枯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凤…凤穿牡丹？！”
这声低不可闻、却如同惊雷般的自语，瞬间穿透了死寂！
“什么？！”
“凤穿牡丹纹？！”
“天爷！那是…那是皇后娘娘宫里的…”
牢房内外瞬间炸开了锅！狱卒们惊骇欲绝的抽气声和压抑的惊呼此起彼伏！所有人的目光，带着无法言喻的惊骇和难以置信，下意识地、齐刷刷地转向了牢门外——
那个被宫女搀扶着、一身素白宫装、脸上泪痕未干、此刻却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般僵立当场的皇后萧玉凤！
她的脸，在火光映照下，瞬间褪去了所有血色！苍白得如同一张脆弱的金箔纸！那双总是含着悲悯或算计的美目，此刻只剩下无边的惊骇和一丝猝不及防的、如同被毒蛇咬中般的剧痛！身体微微晃了一下，若非宫女死死搀扶，几乎就要下去！
“不可能！” 一声尖锐到刺破耳膜的尖叫，猛地从皇后身后的一个老嬷嬷口中爆发出来！是那个之前侍立在长乐宫鎏金狻猊香炉旁、指甲缝里沾着淡紫痕迹的嬷嬷！她如同护主的疯犬，猛地冲上前一步，枯瘦的手指首首指向张景和，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和护主心切而彻底扭曲：
“污蔑！这是污蔑！定是有人偷了娘娘宫里的物件栽赃！张景和！你…”
“住口！” 皇帝夏元淳那低沉压抑的声音，如同从九幽寒渊传来，瞬间掐断了老嬷嬷歇斯底里的尖叫！
阴影中，皇帝那明黄色的身影，缓缓向前踏出一步。
火光终于照亮了他整张脸。
那张脸，不再是之前的苍白紧绷，而是笼罩着一层铁青！如同覆上了一层寒冰！深邃的眼窝里，翻涌的不再是单纯的狂怒，而是一种足以冻结灵魂的冰冷杀意！下颚咬得死紧，腮帮的肌肉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抽搐！
他没有看皇后，也没有看任何人。那双淬着冰寒利刃般的眼睛，死死盯在张景和手中那半截染血的针尾和那块黑色的试金石上！
“王德海！” 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铁交鸣般的冰冷决绝，每一个字都砸得人心胆俱裂，“去！立刻！取内侍监掌管的《内廷刑具造册》！给朕查！查这‘追魂针’！查这凤穿牡丹纹！查到根子上！少一个字…提头来见！”
“奴…奴才遵旨！” 王德海那张死灰色的脸瞬间又白了几分，绿豆小眼里充满了惊惶和难以置信，但皇帝的威压如同山岳，他不敢有丝毫迟疑，连滚爬爬地嘶声应着，转身如同丧家之犬般冲了出去！脚步声在幽深的甬道里仓惶远去。
等待。
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诏狱底层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无数道粗重、惊恐的呼吸。
皇后萧玉凤僵立在原地，素白的宫装衬得她脸色惨白如鬼。她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身体微微颤抖，那双美目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惊骇、怨毒、不甘，还有一丝…濒临深渊的绝望！她身边的宫女吓得魂不附体，搀扶的手都在剧烈颤抖。
皇帝的侧脸在火光下如同冰冷的石雕，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紧抿的唇线和眼中翻腾的、足以毁灭一切的寒潮，昭示着即将到来的风暴。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盏茶，也许漫长如一生。
甬道尽头传来一阵急促、慌乱的脚步声。
王德海连滚带爬地冲了回来，帽子歪斜，脸上涕泪和冷汗混在一起，狼狈不堪。他手里死死捧着一个深紫色的、边缘镶着金线的厚重册子，如同捧着烧红的烙铁！
“陛…陛下！” 王德海扑倒在牢门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双手颤抖着将那本册子高高举起，“《内廷刑具造册》…取…取来了！”
“念！” 皇帝的声音如同冰刀刮骨。
王德海哆哆嗦嗦地翻开册子，枯瘦的手指在发黄的纸页上慌乱地滑动，豆大的汗珠砸落在册页上，洇开深色的水痕。终于，他的手指猛地停在椅页上！
他的喉咙如同被砂纸磨过，带着一种濒死的恐惧，艰难地、一字一顿地念道：
“承…承平三年…七…七月…敕造‘追魂针’一套…计…计九枚…针长三寸七分…尾…尾端錾…錾刻凤穿牡丹纹…乃…乃皇后娘娘体恤诏狱阴湿，刑具易锈蚀…特…特赐内库精金，命尚方监秘制…专…专用于诏狱重刑死囚…点穴验毒…以防…以防…”
他念到这里，声音戛然而止，如同被掐断了脖子的鸡，再也念不下去！
“以防什么？！” 皇帝的咆哮如同平地惊雷！整个诏狱都似乎在这声怒吼下震动！
王德海吓得魂飞魄散，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带着哭腔嘶喊：“防…防死囚诈死脱逃！赐…赐予诏狱！由…由狱吏收管！非…非大案要案…不得擅用！”
轰！
真相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每个人心头！
这针！这带着凤穿牡丹纹的追魂针！竟然是皇后萧玉凤三年前亲自下令特制！赐给诏狱的！
她赐的针！如今却带着剧毒的鸠羽水，刺入了我的身体！成了这场弑君大案的凶器！
矛头，瞬间逆转！首指凤仪宫！
“好…好一个体恤诏狱！好一个特赐精金！” 皇帝夏元淳猛地发出一声低沉、嘶哑、却蕴含着无边狂怒的冷笑！那笑声如同夜枭啼哭，令人毛骨悚然！
他猛地转身！
龙袍翻卷，带起一股冰冷的劲风！
那双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怒火、冰冷得如同万载玄冰的眼眸，第一次，不再有任何掩饰，不再有任何帝王的克制，带着赤裸裸的、足以将人千刀万剐的杀意，死死地、如同看一个死人般，钉在了皇后萧玉凤那张惨白如纸的脸上！
“陈氏！”
这一声称呼，不再是“皇后”，而是冰冷刺骨的“陈氏”！如同休妻弃夫的绝情书！
皇帝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从滴血的心头硬生生剜出来的：
“你！还有何话说？！”
话音未落！
“啪嚓——！”
皇帝腰间悬挂的那枚象征着无上权力的九龙羊脂玉佩，被他猛地一把扯下！带着千钧的怒火和冰冷的决绝，狠狠摔砸在皇后萧玉凤脚前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
玉佩瞬间粉身碎骨！洁白的碎片如同破碎的星辰，西散飞溅！
这摔玉之举，如同无形的耳光，狠狠抽在皇后脸上！象征着帝后情分，恩断义绝！
“啊——！”
皇后萧玉凤发出一声杜鹃啼血般的凄厉尖叫！那声音里充满了被彻底撕碎尊严的极致痛苦、怨恨和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疯狂！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
她猛地挣脱了宫女的搀扶！那双总是保养得宜、涂着鲜艳蔻丹的手，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狠戾和歇斯底里，狠狠抓住自己素白宫装的右臂宽大袖口！
“刺啦——！”
一声裂帛脆响，刺破死寂！
上好的云锦宫装，竟被她用尽全身力气，生生撕裂！
一截欺霜赛雪、保养得如同羊脂白玉般的小臂，暴露在诏狱污浊的空气和跳跃的火光之下！
在那光洁无瑕的小臂内侧，靠近肘弯的位置！
赫然有着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陈旧针孔！
针孔周围的皮肤，颜色比别处略深，带着一点极其细微的…暗褐色残留！
皇后死死地指着自己臂弯那个微小的针孔，泪水汹涌而出，声音凄厉绝望，带着一种被彻底冤枉的悲愤：
“陛下！陛下明鉴啊！这针…这追魂针！三年前臣妾体恤诏狱，特命打造赐下不假！可…可臣妾自己也用过啊！”
她猛地指向臂弯那个针孔，声音颤抖：
“三年前！先帝爷龙驭上宾前夜！臣妾侍疾于榻前，心力交瘁，突感心悸气短，几欲昏厥！是当时侍奉的赵楷太医，用这追魂针，刺臣妾此穴，放出淤血浊气，才救回臣妾一命啊陛下！”
“赵楷？！” 张景和听到这个名字，一首古井无波的脸色猛地一变！失声惊呼，“他…他不是半年前…暴病而亡了吗？！”
皇后哭得梨花带雨，悲愤欲绝：“是啊陛下！赵楷己死！死无对证！可这针孔还在！臣妾的清白也还在！这针…这针三年前就赐给了诏狱！早就…早就不是臣妾宫中之物了！定是有人偷梁换柱！借这早己流出的旧物…构陷臣妾啊陛下——！”
她声嘶力竭，字字泣血，指向臂弯针孔的手指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
这突如其来的自证！这臂弯的针孔！还有那暴毙的赵楷太医！
如同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部分指向皇后的滔天怒火！局面再次变得扑朔迷离！
牢房内外，一片死寂。连皇帝的眼中，都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震动和犹疑。
就在这时！
一首死死盯着皇后臂弯那处针孔的张景和，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瞳孔猛地一缩！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死死锁定在针孔周围那点极其细微的、暗褐色的残留物上！
那颜色…那质地…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脑海！
赵楷！半年前暴毙的赵楷！死时口鼻涌出的…就是这种颜色的粘稠污血！太医署的死亡记录上，清清楚楚写着：疑似…南疆奇毒“枯心草”！
而这针孔残留的暗褐色…
张景和枯瘦的手，快得如同鬼魅，猛地从怀里掏出那个装着珍珠粉的羊脂玉盒！指尖蘸取了一丁点珍珠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极其轻微地抹在了皇后臂弯针孔旁那点暗褐色的残留物上！
解除！
没有惊天动地的蓝紫爆开。
但那细腻的白色珍珠粉，在接触到那暗褐色残留物的瞬间，颜色极其诡异地…加深了！
变成了一种极其污浊、如同陈年血垢般的…深褐色！
而且，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如同腐败草木混合着铁锈的…苦涩气息，从接触点悄然弥漫开来！
这气味…这遇碱显深褐的特性！
正是“枯心草”独有的标志！
和半年前暴毙的太医赵楷…所中之毒！同出一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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