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年，哥廷根的春天迟迟不来。菩提树的嫩叶仿佛也畏惧着空气中日益凝重的寒意，蜷缩着不愿舒展。一种与数学逻辑的纯粹清澈截然相反的、浑浊而暴戾的政治浪潮，正以前所未有的凶猛之势，冲击着这座思想的圣殿。
一纸纸带有“种族”、“血统”、“国家复兴”等字样的法令，像肮脏的传单一样贴在大学光洁的走廊和布告栏上，覆盖了那些写着优美公式的讲座通知。纳粹上台了，其阴影以一种令人窒息的速度笼罩了整个德国。
灾难首先且最猛烈地降临在哥廷根数学研究所。一夜之间，那些曾经以其智慧照亮整个数学世界的名字，如今成了需要被“清除”的对象。只因为他们的犹太血统。
大卫·希尔伯特，年迈的雄狮，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毕生心血建立的学派被肆意摧毁。据说，当纳粹教育部长询问“哥廷根的数学现在怎么样了？自从那些犹太人被赶走以后……”时，希尔伯特苦涩地回答：“哥廷根的数学？它己经不存在了。”
埃米·诺特，抽象代数之母，首当其冲。一纸禁令剥夺了她的教书资格。她不再是哥廷根大学那个热情洋溢、思维如电的教授，而仅仅是一个“非雅利安人”。她的讲座被取消，她的讨论班被解散。学生们被警告不得与她接触。
卡尔顿夫妇目睹着这一切，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惊、愤怒与无力。他们的朋友、导师、同事，一个个被羞辱、被解雇、被孤立。赫尔曼·外尔（他的妻子是犹太人）也深感不安，开始积极寻求海外职位。曾经充满活力、自由辩论的咖啡馆和阅览室，如今变得沉寂而压抑，弥漫着恐惧与猜疑。
罗伯特和艾琳娜毫不犹豫地投身于协助流亡的紧急工作中。他们利用自己的国际联系，特别是与剑桥和普林斯顿的关系，疯狂地写信、发电报，为埃米·诺特、外尔以及其他受威胁的学者寻找海外教职和避难所。他们的公寓成了一个小型的秘密指挥中心，桌上铺满了各种名单、推荐信和移民文件。
然而，阴影也悄然迫近他们自身。艾琳娜·诺特，这个姓氏本身就成为了一个标签。尽管她本人不是犹太人，但作为埃米·诺特的侄女，作为其抽象代数学派最亲密的继承者和合作者，她无可避免地受到了怀疑和审查。一些带着敌意的目光开始在她背后出现，一些窃窃私语开始流传，质疑她的“政治可靠性”和“学术纯洁性”。
一天晚上，在结束了又一轮为埃米姑姑准备行李和文件的忙碌后，罗伯特紧紧握住艾琳娜的手，他的声音因为压抑的焦虑而变得异常低沉：“艾琳娜，你必须立刻离开。下一班火车就去荷兰，然后转道去剑桥。我己经和哈代联系好了，他在三一学院为你争取到了一个研究员的位置。这里不能再待了。”
艾琳娜抬起头，脸上写满了疲惫与挣扎。“立刻？罗伯特，我不能。埃米姑姑还没拿到最终的去美国的船票，外尔教授那边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协调。还有门格尔、柯朗……那么多人都需要帮助。这里是哥廷根，是我们的家！”
这是他们结婚以来，第一次爆发如此激烈而痛苦的争论。分歧并非来自数学，而是来自外部这头闯入他们花园的、名为政治的巨兽。
“家？”罗伯特的语气前所未有地严厉，“哥廷根己经死了！你看到的，它己经不再是我们的家！它是一个正在吞噬理智和良知的陷阱！你的姓氏，你和诺特女士的关系，现在就是最大的危险！帮助别人？如果你自己都陷在这里，还怎么帮助别人？这不符合逻辑，艾琳娜！”
“逻辑？”艾琳娜的眼中闪烁着泪光，但更多的是倔强，“那忠诚呢？责任呢？对这片土地，对这些正在受苦的朋友们的责任呢？哥廷根的精神不会死，只要还有人坚守！逃跑不符合我的逻辑，罗伯特！”
“这不是逃跑！这是战略撤退！”罗伯特几乎是在低吼，“是为了保存火种！你的安全，你的数学，才是最重要的！你难道不明白吗？如果他们伤害到你，那才是对哥廷根精神最大的背叛！我需要你安全，艾琳娜！我不能再失去……”他的声音哽咽了，没有说下去，只是更用力地抓住她的手，仿佛害怕她下一秒就会消失。
艾琳娜看着丈夫眼中深切的恐惧，那是她从未见过的神情。那个永远冷静、理性的罗伯特，此刻正被一种纯粹的情感所支配。她明白了，他的坚持并非出于怯懦，而是出于爱，一种他无法用数学公理来表达的、最深沉的恐惧与爱。
就在这时，公寓的门铃被急促地按响。两人都是一惊。门外站着一位脸色苍白的同事，他压低声音快速说道：“刚得到的消息，盖世太保开始整理一份‘学术政治不可靠分子’的名单，艾琳娜，你的名字据说在上面。因为他们认为你的工作‘过于抽象’、‘缺乏民族实用性’，并且与‘不受欢迎的人’关系过密。你们必须尽快做决定！”
现实，以最冷酷的方式，为他们的争论画上了句号。
那一刻，艾琳娜脸上所有的挣扎和倔强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彻骨的悲哀。她最后的精神家园，不仅抛弃了她的亲人师友，如今也要将她驱逐。坚守的幻象被彻底击碎。
她缓缓地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知道了。谢谢你。”
关上门，她转过身，投入罗伯特的怀抱，肩膀微微颤抖。罗伯特紧紧抱着她，感受着她的痛苦与屈服。
“我们走吧，”艾琳娜的声音闷在他的胸口，“一起去剑桥。”
接下来的几天在一种压抑的匆忙中度过。他们尽可能地销毁可能带来麻烦的文件和信件，收拾最必要的书籍和手稿。告别是沉默而仓促的。与埃米·诺特的告别尤为心碎，她们都知道，此一别，很可能即是永诀。
最终离开的那天，天空阴沉。他们站在哥廷根火车站破败的月台上，手里提着简单的行李。目光所及，城市熟悉的轮廓在灰暗的天光下显得陌生而冷漠。
艾琳娜最后看了一眼哥廷根大学数学研究所的方向，那里曾是她全部梦想和激情所在。如今，梦想窒息，激情被恐惧冻结。
火车喷吐着浓烟，轰鸣着驶入站台，如同一个时代的悲鸣。他们登上车厢，找到座位。没有人说话。
当火车缓缓启动，逐渐加速，将哥廷根远远抛在身后时，艾琳娜一首望着窗外，首到那座城市的尖顶最终消失在地平线下。她转过头，握住罗伯特的手，轻声说，既像是对他，也像是对自己：
“他们可以驱逐我们，但他们无法驱逐数学。几何没有种族，同调不论血统。我们会继续工作，罗伯特。在另一个地方，用另一种方式。”
罗伯特没有说话，只是更紧地回握住她的手。车窗外，德国的田野在飞速后退，而前路，是未知的流亡，以及他们必须共同守护的、不容玷污的数学真理。阴影己然降临，但他们至少，还拥有彼此，和那共属于一个心灵的、不屈的思考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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